20 破石

又打了無數個電話給易學佳,卻不斷被挂斷,直到被提示“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後,林碧光也感到不安了,更何況周曙光一直在她家大吵大鬧,說她的女兒拐跑了她的女兒,甚至已經聯想到倆人坐上了火車,遇到了壞男人,被帶到廣東做小姐。

最後周曙光叫來了丈夫任美國,在她的要求下,林碧光陪着他們一起出門,去一家家KTV挨家找人。

河東的七一路一整條街全是紮堆的私營KTV店,另外還有兩家大型KTV品牌店駐紮在附近的商場裏,除此之外,整個香珠市內的其它區域或許也有零散幾家,但幾乎沒有人會特意離開商業區去那些犄角旮旯的地方娛樂,所以一定要找一夥孩子的話倒也不算大海撈針。

這一路上,任美國都在和周曙光吵架,“諾諾是個認真又要強的孩子,她不笨,不需要人手把手教她怎麽過活——尤其是你!”想到周禮諾這麽乖的女兒也會被逼到離家出走,他怕她做傻事兒,額上急出許多汗來,所以對周曙光的語氣非常沖,“你自己也沒活出個什麽了不起的樣子來,女兒雖然是你生的,但她哪一點不比你強?就你這高中沒畢業的人,憑什麽替她做決定?”

“不是我這個做媽的來管她,難道輪得到你?你又算什麽東西?”在人來人往的市中心街頭,周曙光回身就是一個耳光打在任美國臉上,“你又讀了多少書?你有文憑嗎?你一輩子也就只能耗在流水線上做個工人,難道你想我們女兒也跟你一樣是個廢物?”

“你——”任美國一氣之下,條件反射地擡手掐住了周曙光細長的脖頸,但并不用力,所以周曙光還能繼續大呼小叫。

“掐死我!你有種掐死我,你打死我。你們都看不上我,都嫌棄我,不記我的一分好。”周曙光冷笑,“我死了就好了,死了你們就開心了,你們父女一起當一輩子的工人相依為命去吧。”

個子嬌小的林碧光吃力地拉着任美國的胳膊勸架,“行了你們,要鬧回家鬧,大馬路上的,都在看這邊,趕緊找孩子吧。”

任美國雖然易沖動卻是明事理的人,他聽了勸,剛一撒手,周曙光瘋了般跌跌撞撞地往車水馬龍的機動車道上跑,“曙光!曙光!”他立即驚慌地追上去。

眼看着周曙光對着一臺直行而來的車頭沖,還好任美國腿長,而她又是個瘸的,三兩步就追上了她,一把拽過來圈在懷裏,“你別他媽犯病了!”

“讓我死!讓我死。”周曙光的氣息劇烈而颠簸,胸膛似乎因為換不上氣來般痛苦地起伏着,眼淚立即充盈了眼眶,她拼命掙紮着,還想往路中央去。

“噓,噓,好了,好了。”任美國緊緊抱着她,不斷撫摸她的後背,一改剛才的兇狠态度,哄孩子般柔聲細語地安慰,“冷靜,冷靜。”

周曙光又掙紮了一陣,才緩緩平靜下來。

“唉……”追到路邊的林碧光長舒一口氣,看着他倆的背影想,真的是一對長不大的幼稚冤家,一個從小沒有父母,一個從小被父母變态地管制,這樣的一對,長大以後偏偏結了婚,而這個孤兒一生不曾得到父母之愛,就又得到了一個好像女兒般需要他照顧的妻子,任美國是個被迫一出生就老去的人。

從小到大,周曙光一直都像個長不大的孩子般任性,她和林碧光成為朋友的理由非常簡單,“你叫林碧光?避光?太好笑了吧。”她當時十八歲,白裏透紅的臉,美得太不真實了,皮膚像是電視劇裏打了柔光的樣子,看不見毛孔,她傲慢地看着楊碧光說,“我叫周曙光,你聽說過我嗎?所以你是想躲着我?我偏不讓你躲,以後我們就是朋友了。”

林碧光莫名其妙地點點頭,就這麽成為了她的朋友,她一時間也不知道該不該、能不能、要不要拒絕,因為周曙光的臉是那種要什麽都理所當然能得到的臉,所以她便很順理成章地覺得自己的選項只有點頭,就像是遵照神仙下的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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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周曙光和任美國怎麽在一起的,也是因為周曙光單方面的強行态度,她聽女性朋友們八卦時面紅耳赤地說到一個大帥哥,可惜是個孤兒,沒有姑娘家的父母同意她們去和他談戀愛。

周曙光找到任美國時,他在雅智電子配件工廠裏的職工宿舍裏,裸着上半身站在洗手臺邊上,伸長了腦袋借着自來水洗頭發。

小城名人的現身引起了走廊裏一陣不小的喧嘩,許多小夥子吹起了口哨,幾個年紀大的阿姨指着周曙光一瘸一拐的腿說起悄悄話。

聽到這喧鬧的任美國擡起頭來,甩了甩頭發,睜開眼就看見被自己濺了一臉水的周曙光,他震驚地瞪大了眼睛,一時間啞然,從小在工廠裏生活的他,沒見過這麽白的姑娘,腦海裏迅速閃過一個經常被工友提及的名字:周曙光。

她上下打量他的臉,和他結實的胸肌與腹肌,然後一臉冷傲地說:“任美國,反正你也沒人要,我要你了。”

不等任美國反應過來,他們便迅速地領了結婚證,直到生下了周禮諾,任美國抱着小小的嬰兒,依舊還是一副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樣子。

他們的婚姻生活談不上幸福美滿,兩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是常态,每個人都覺得他們遲早會分開,不是明天就是後天,但林碧光覺得,就是整個幸福南裏的夫妻都離婚了,也輪不到他們,因為這世上除了任美國,不存在還治得住周曙光的男人,除了周曙光,也不存在還能叫任美國為之盲目赴死的女人。

叫目睹這對夫妻十六年鬧劇的楊碧光感到慶幸的是,兩個精神狀态不健全的人,卻生下了一個周禮諾這麽完美的孩子,可能這就是保持人間平衡的神秘法則,命運欠了你什麽,一定會還上別的什麽。

私人經營的KTV店面很小,進去轉一圈差不多也知道了想找的人在不在,最初他們考慮到小孩子們的零花錢不多,應該會挑便宜的消費場所,林碧光突然想起來柯鸩飛也跟他們在一起,便提議去商場的店裏找找,周曙光立即厭煩地抱怨:“那個小痞子,我跟諾諾說過多少遍不要跟他一起玩。”

找到金櫃KTV時,一聽說是家長來找孩子的,大堂經理的态度非常友好,她剛說完是有這麽六個青少年在這兒時,周曙光的脾氣就像被引爆般炸開來,嚷嚷着不堪入耳的髒話,不顧及在場服務人員的攔阻,一間間去撞開包廂的門。

找到周禮諾等人時,林碧光立即關上了門,阻斷外人們好奇的視線,繼而轉過身來面對孩子們如臨大敵的視線,她巡視他們稚嫩的臉,最後目光與易學佳心虛卻頑抗的眼神相會,心裏長嘆口氣,輕聲道“孩子啊。”

進了屋後反而一時間沒了聲音的周曙光,被桌面上的各種薯片、可樂等垃圾零食所震驚,她撲上去雙手一把将之撥到地上,然後撿起一瓶果汁起泡酒,憤恨地指着上面的酒精度數,沖周禮諾尖叫:“周禮諾,你看看你現在像什麽話!你是什麽?陪酒小姐嗎?”

“我沒有喝酒。”周禮諾站起來,端起自己眼前的杯子淩然地說,“我喝的是白水。”

“那就是她喝的!他喝的!他喝的!”周曙光的手指飛快地一個個指着在場的人,沖周禮諾說,“小小年紀就不學好,你看看你都跟什麽東西玩在一起?!”

周禮諾皺起眉,往前邁上一步,似有要成為保護者的姿态,嚴肅地說:“你不要這麽說我的朋友。”

被女兒不屈的态度激怒,周曙光将手裏的玻璃瓶猛地扔了出去,周禮諾下意識地眯了一下眼睛,縮了縮肩膀,身體卻僵在原地不動,易學佳眼疾手快地拽了她一下,裕琛條件反射地伸手想擋下來,好在那瓶子被故意往牆上砸,最後也沒傷到誰,随着一聲巨響,容量300毫升的酒瓶将貼着絨面牆紙的牆砸出一道小裂痕後,便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柯鸩飛和何子萱被這突如其來的場面給吓到合不攏嘴,他們沒見過長輩撒潑,即使無理取鬧也要端着架子做語重心長姿态的家長,才是他們熟悉的畫風,眼前這一幕,無異于見到年邁的數學教師在迪廳裏參與鬥毆般超出孩子們的理解,叫他們無所适從。

周曙光被音響聲鬧得頭疼地皺起眉頭,捂着耳朵瞪他們一眼,柯鸩飛立刻手忙腳亂地關掉了音樂聲,室內立即陷入一觸即發般詭異的死寂。

“跟我回去。”周曙光咬牙切齒地對周禮諾說,“到開學之前,你一步都別想出門。”

“那我就不回去了。”周禮諾出人意料地與她正面碰撞,她背在身後的一只手牢牢抓緊着易學佳。

她在發抖?易學佳于是回以力氣輕輕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別怕。

“你再說一遍——”周曙光往前一邁,似要跳上桌子翻到女兒面前,她狂叫着,“你是想逼死我。”

任美國從身後單手一把摟過老婆,對周禮諾道,“諾諾,別故意氣你媽媽了,我們先回家,好好說。”

“爸爸,你知道媽媽幹了什麽嗎?”周禮諾懇切而焦急地盯着任美國,身體前傾得像一把矛,“她想叫我停學一年,就為了去上藝考培訓班。”

任美國的眼簾好像卷簾般一時垂了下來,周禮諾于是知道了他早已默認了這件荒唐的安排。

“諾諾,你媽媽她年輕時有許多遺憾,吃了很多苦。”任美國擡起眼,真誠地說,“你現在或許不懂得,但你長大以後會知道,她是為你好。”

周禮諾在陰影中垂下了頭,像一把還未出鞘就被炸斷的劍,似乎氣焰上已經偃旗息鼓,但身體依舊垂死掙紮般不挪動分毫。

林碧光見這殘局總得有人收拾,于是上前來打個圓場:“好了,小朋友們,我們來把地上收拾幹淨,就回去了,也不是不願意你們在外面玩,總得給家裏說清楚在哪裏吧?以後別再這樣叫家裏人擔心。”她邊招呼大家,邊彎腰動手撿起地上的包裝袋和瓶瓶罐罐,同時自然地勸慰着周禮諾,“諾諾,現在你媽媽在氣頭上,我們趕緊回家洗個澡,睡一覺醒來,大家再開個家庭會議,好好商量對不對?我們也都是從孩子變成大人的,對你們的心思不會一點點都不懂。”

易學佳見到媽媽似乎站在他們這邊,便壯了膽子,并肩貼着周禮諾站着,對周曙光大聲說:“阿姨,我們用手機查了,那個培訓班不是全日制的,諾諾可以周六日去上課,也可以放了學以後晚上去上課。”她臉上是樂觀的微笑,“只要時間安排得好,其實她不用停學的。”

“你又懂什麽?”周曙光似乎逮着罪魁禍首般,雙眼裏迸出兩道利刃般的光,陰森地瞪着易學佳說,“就是你,你們,以為自己有多厲害?天天鼓動周禮諾學壞,她才越來越不聽我的話,近墨者黑,如果你們真的拿她當朋友,以後就不要再靠近我們家諾諾,你們會害了她。”

林碧光不願意聽周曙光這麽瞧不上易學佳,便直起了腰沖易學佳指桑罵槐地招手道:“行了,佳佳,你這皮孩子,過來,龍生龍鳳生鳳,我們老鼠家的孩子就不該去招惹鳳凰,人家未來是要飛上枝頭的,別被你耽誤了。”見到易學佳不動彈,她生氣了,“快點兒!媽媽叫你。”

易學佳磨磨蹭蹭地撒開周禮諾的手,一臉委屈無奈地往林碧光那兒挪動,林碧光見到周禮諾身子歪了一下然後動了動,心裏舒口氣,今晚的鬧劇總算可以收場了,還好周禮諾不像她容易被情緒擺布的父母,她是個理智聰慧的孩子,甚至有些早熟得過分,身上從來見不到孩童的純真氣息。

衆人都以為周禮諾終于放棄了與周曙光的對峙,戰場般緊繃的硝煙中出現了一絲可供喘氣的漏洞,于是沒有人覺得她往窗邊走去有什麽異常,便眼睜睜看着她推開窗,毫不遲疑地一閃身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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