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浮雲
這一次的聚會不太愉快,何子萱跑遠之後,柯鸩飛差不多花了一刻鐘才把她勸回來,接着大家雖然強行營造出談笑風生的歡樂氣氛,可是人人都感到如坐針氈,仿佛坐在随時會翻身的藍鯨後背上,但是聚會主人裕琛卻是最不在意的人,他的目光非常溫和,像是承載着所有人的蔚藍海面。
易學佳看看裕琛,再看看周禮諾,她以前覺得裕琛是一個大人,雙手背在身後,目光如炬,朝前走得漫不經心,周禮諾是個孩子,雙手握在胸前,強作鎮定,朝前走得謹慎小心,現在看起來,好像裕琛才是那個緩步跟在周禮諾身後的人,他走在她的影子裏。
何子萱提前告別,柯鸩飛尾随她而去,兩個人遠去的身影一直在拉拉扯扯,她心情不好,他幾度想試着去摟她哄她,但是都被推開了。
他倆離開後,餘下的四個人開始收拾殘局,易學佳邊将垃圾裝袋,邊調侃梁楓:“可以啊你,怎麽就叫萱萱看上了?她眼光那麽高。”
“沒有的事情。”梁楓悶悶不樂地說,“你別瞎想。”
“你……”易學佳的話到半截給吞了回去,她想問他為什麽不說和她接吻的事情,也沒提被體育學院特招的事情,以前他什麽都跟她說,最後她只是說,“瞧你一臉不高興,有女生喜歡你是好事情。”
“她不喜歡我。”梁楓瞪着易學佳,一臉好像被冤枉的委屈,“我也不喜歡她。”
易學佳沒接話,低頭繼續忙碌,她感覺和他之間好像不再是一望無際的平原,一兩個疙瘩般的山丘不知何時出現并阻隔了視野。
見到周禮諾用左手很笨拙地在幫忙收拾,裕琛攔着她說:“你就別亂動了,小心左手也骨折。”
“不好意思……”周禮諾也覺得自己在添亂,條件反射地先道歉。
裕琛反應了一下才很稀奇地說:“我沒怪你,今天你怎麽回事兒?這麽好說話,怎麽不跟平時一樣和我起急?”
被他這麽一挑逗,周禮諾松散的神色終于像往常一樣繃起來,易學佳立即接話對裕琛說:“這不是看你今天過生日嗎?沒人跟你對着幹還皮癢了?”
“騎士來了。”裕琛舉起雙手,“好好看着你家公主,她那麽金貴,不适合勞動。”
“也不适合和老百姓靠太近說話。”易學佳雙手舉在胸前,示意裕琛離遠一點兒。
裕琛笑了,周禮諾也在笑,氣氛又松快了一點兒,不過這并不能叫易學佳高興,她覺得這兩個人之間有些變化,好像裕琛劃着船,距離她近了一些,原本應該有海嘯在等着他的,卻沒有,易學佳一時間不能接受,因為十六年來住在周禮諾這座孤島上的守夜人一直都只有她。
“有件事情,你可能需要提前知道,但我覺得和你也沒什麽關系就是了。”裕琛也許是不習慣面對如此和顏悅色的周禮諾,他竟然主動發起了“挑釁”,“那就是……”話鋒一轉,武器送到了易學佳手裏,“要麽,你告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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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說什麽?”易學佳大驚失色,“你想我說什麽?”
“就那個啊。”裕琛語氣做作地暗示起來,“我想要考什麽大學。”
“我管你呢?和我沒有一毛錢關系。”易學佳搖頭,但是周禮諾的視線已經緊緊鎖在了她臉上,裕琛要考央財的事情,她還沒告訴她,并不是故意隐瞞,而是沒有時機,重點是她還以為,裕琛也不想弄得人盡皆知,哪想到他會主動提及。
見到她不願意替他代為宣布,裕琛于是直視着周禮諾說:“我想考央財。”
周禮諾一愣,她困惑地撇一眼易學佳,臉上沒有表情地看回裕琛問:“為什麽?”
“等我考上了以後,我們北京見,到時候再告訴你為什麽……”裕琛似乎欲言又止——但是他的惡趣味就是話裏藏話,或是話裏沒有話也要故意好像還有話——總結來說就是喜歡故弄玄虛,所以大家才認為他這個人高深莫測,有些女生覺得他如此迷人,比如何子萱,有些女生覺得他莫名煩人,比如周禮諾。
她無言地凝視着他,雖然對他要考央財的理由沒什麽興趣,但又有些說不上來的惱火——他的行為很像當她買了一個顏色怪異但出挑的鐵皮文具盒後,他也買了一個——為這種幼稚的跟風行為生氣的話,那說明她也很幼稚,所以周禮諾決定不發火。
“周禮諾,你就好好備考吧。”裕琛玩味着她的态度,露出了勸慰的笑容,“別被我影響了。”
“你影響不到我。”周禮諾冷哼一聲。
回到小區時已經是接近晚餐的時間,梁楓去醫院找他爸爸了,易學佳走路拖拖拉拉的,周禮諾意識到她可能有話想對自己說,便對和自己住同一棟樓的裕琛說:“你先回去吧,我和佳佳還想再走一走。”
裕琛于是獨自遠去,易學佳不滿地沖周禮諾抱怨:“幹嘛說話這麽親熱?”她陰陽怪氣地模仿道,“還‘你先回去吧’,聽着跟你們是一家人似的。”
“你幹嘛?”周禮諾勾住她的手指,逗她,“我還沒問你呢,怎麽他什麽都跟你說,和我同一個大學志願,你也沒告訴我,你們怎麽這麽親熱了?”
“我跟誰親熱也不跟他親熱。”易學佳急道,“你不會看不出來吧?裕琛喜歡你。”
“這……我還真沒看出來。”周禮諾遲疑地說,“他一直在故意惡心我。”
“他不喜歡你幹嘛追着你跑去北京?”易學佳問。
“這……你得問他。”周禮諾皺起眉,“你為什麽要沖我發火?”
見到她似乎不高興了,易學佳也委屈地低頭往前猛沖幾步,然後又沖回來,像極了一條想和主人鬧脾氣又怕惹主人失望的大狗,她一時間總結不出來自己到底哪兒窩火,于是才表現出一副要找周禮諾麻煩的樣子,“我沒沖你發火!”她吼,“我是氣我自己。”
周禮諾表現出極大的耐心,她長舒一口氣,擡手摸了摸易學佳的臉,用溫柔得好像月光般的眼神示意她不要着急,慢慢梳理心情,無論是多幼稚的話,她也願意聽。
“你別笑我……”易學佳于是坦白,“我是嫉妒他了,他說想考哪裏就考哪裏,怎麽他可以那麽輕巧就做決定?想陪你去北京的人明明是我,怎麽變成他了?”
“神經病。”周禮諾用食指戳一戳她的臉頰,卻是寵溺的語氣,“你根本不需要和他比,一百個裕琛也比不上你啊,傻不傻。”
“抱抱。”易學佳攤開手。
周禮諾自覺往她懷裏鑽。
“真不想和你分開……”易學佳使勁深呼吸一口,像是要把周禮諾的氣味好像喝水般咽下去。
傍晚有涼風,臨近九月,這些天裏氣溫已經降了不少,不像月初那麽熱了,站在樹下的兩人還能感到有點兒冷。
“早得很呢,這麽急着就說要分開。”周禮諾輕拍她的後背,“就算分開了,還能再找回來呀。”
易學佳枕着她的肩,乖順地點點頭。
雖然被周禮諾安慰了,但是易學佳也知道什麽都沒改變,她步履拖沓地走在回家的樓梯上,快到門口時隐隐聽見父母又吵架了,但這一次他們的分貝經過了克制,不再嚷嚷得能穿透鄰裏的牆壁,易學佳于是貼着門仔細聽了一會兒。
“那怎麽辦?這窟窿總得添上。”林碧光幽怨地說,“你找徐師傅再借點兒錢。”
易誠實回話道:“老徐是借不上了,他家孩子馬上要出國,全家人都砸鍋賣鐵不夠,還跟人借呢。”
“你看看別人的爹,都知道錢是給孩子存的。”林碧光恨鐵不成鋼地尖叫了一聲,“你倒好!還打上孩子的主意了。”
“佳佳的大學學費,我是絕對不會碰的,就是要死了,我都給她備出來。”易誠實着急地辯解起來,“你不要把咱們的話帶偏了,我跟你商量的是,補習課和美術班那是真沒必要上了……本來就是搶錢的勾當,光是上課聽老師說一遍,怎麽,還不夠?再花錢請人再講一遍?人一頓飯吃兩遍?那美術不是更奇怪,這畫畫不就是抓着筆在家裏多畫兩遍,多練練,不就畫好了嗎?非得有人盯着?”
“你、你懂個屁!別人家孩子高考請的是貼身家教,我們家給不起,就一個課外輔導你還嫌貴,老周家不比我們家富,他們給諾諾什麽教育條件?你不睜大眼看看?佳佳要考美院,不上美術班怎麽提高分數?沒有人教你開車,你可以靠自己摸索,沒有駕校給你發駕照,你也上不了路。”林碧光氣急敗壞,炮語連珠,她的聲音随着情緒忽高忽低,她想咆哮,又想在街坊鄰居裏還給自己家留點兒臉面,所以不得不捏着嗓門說話,“你想讓佳佳長大了以後和你一樣沒出息?和我一樣在流水線上當工人嗎?沒有你這樣當爸爸的!”
“你看你!又急了,我這不是跟你想好好商量嗎……”易誠實語氣虛弱地說,“先周轉開,過了這一趟,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林碧光苦笑,“沒有青山了,你真是有魄力啊你易誠實,欠這麽多錢,把咱們家都燒了。”
這之後倆人說話的聲音又變得嗡嗡作響,細不可聞了。
易學佳坐在家門前的樓梯上,雙手托着下巴,看着樓道盡頭的水泥牆壁上以镂空洞口當做的窗,天色已經微微擦黑了,她想時間過得真慢,每一天從太陽鑽出頭來開始,每一秒鐘都好清晰地落在她的皮膚上,這麽一針一針往前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對于她來說,就像蝸牛落在了學校的橡膠跑道上,太遠了,好努力地爬過一圈,還以為已經過去了一生,回過頭來一看,也才過去了一年。
她真想立刻長大,能大方地推開家門說:“別吵了,聽我的就行,有我。”
也想很輕巧地對周禮諾說:“那我陪你一起去北京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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