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天火

關于幸福南裏小區要拆遷的傳聞，近幾年幾乎隔三差五就會傳一次，因為這一片居民樓在修築時沒有規劃，伫立得密集而雜亂，樓裏的設計也不合乎安全規範，因為雜物堆積而引發的大小火災也有好幾十起了，但是每回說要拆，有時候甚至都能見到一群穿着西裝戴着安全帽的人在小區裏比手畫腳的走動，最後也沒見着要拆的意思，倒是有些利落人家趁着有投資客聞風而動時，以高出市場的價格把房子給賣了，扭臉去買了新房子，也不費事兒等拆遷了。

“媽媽，你聽說我們這邊要拆遷了嗎？”易學佳在餐桌上試探地問林碧光，“那如果要拆，我們住哪兒啊？”

“還能住哪兒？送你去爺爺奶奶家呗，我就住廠裏的員工宿舍，你爸，反正不着家，睡他的車上。”林碧光漫不經心地說笑道，她挑揀着土豆炒肉絲裏的肉夾到易學佳的碗裏，“還拆遷呢，你想得美哦，哪有那麽好的事情，別聽風就是雨。”

“爺爺家啊，還行，不是很遠……”易學佳并沒有專心在吃飯，她的筷子尖在碗裏扒拉着，自言自語，“就是不方便和諾諾一起上下學了。”

林碧光用筷子敲了敲她的碗邊，示意她認真吃飯，“你這次模拟考還行嗎？”

“還可以，英語差點兒，但是語文把分數找補回來了。”易學佳端起碗，酸溜溜地低語，“考大學反正足夠，就怕學費不夠……”

林碧光笑出聲，“瞧這怨氣，生在我們家裏怪對不起你的，可惜我不能把你給塞回去。”

“別。”易學佳咧嘴賠笑，“萬一我不長眼，投胎到吃不上飯的非洲去了怎麽辦？雖然我媽媽沒有錢，但是有相貌有身材啊，瞧瞧，我這腿，一米七的腿，哈，這麽直，真美。”她踢起一條腿，上上下下擡腿收腿地展示起來，“還好你的基因戰勝了易誠實，我可不想跟我爸像。”

林碧光實在是挑不出肉來了，便自己開始吃起土豆來，淡定地說：“你就好好讀書吧，家裏不差你的學費，一小屁股，瞎操心，這心要用在該用的地方。”

易學佳于是埋首吃飯，突然想起什麽又擡起頭來問：“能給我二十塊錢嗎？”

因為數額很具體又很小，林碧光一愣，“可以啊。”

易學佳說：“馬上就要諾諾的生日了，我想買個小東西。”

“夠嗎？”林碧光如夢初醒般，聲音有些苦澀，覺得自己真的委屈了孩子，“二十塊能買什麽？”

“夠了。”易學佳呲牙一笑，她的牙齒生得好，玉米粒的大小排列得整整齊齊，笑起來很有感染力，像個無憂無慮的三歲小孩兒。

林碧光長出一口氣，心疼又寵溺地伸手用紙巾抹掉她嘴角粘的菜油。

周禮諾的生日是11月11日，以前大家對這個日期沒覺得有什麽特別，後來也不知道年輕人之間怎麽就流行起了“光棍節”這個概念，所以當人們第一次得知周禮諾的出生日期時，便會禁不住調侃幾句，無論對方是否善意都叫周禮諾很不高興，她讨厭自己身上有任何能博人一笑的特別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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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周禮諾因為課業繁重，又要跟進藝考班的課程，瘦了許多，進入十一月時，大家都在校服裏加上了一件薄毛衣，怕冷的甚至還在毛衣裏面加一件秋衣，許多人看起來都臃腫了不少，但是周禮諾卻更顯纖瘦，薄得如同紙片人似的，麻布袋般的大校服在她身上疲憊地耷拉着，一副收成不行的樣子。

“諾諾？”——

“嗯？”聽見有人叫自己，周禮諾從由教輔、真題堆成的山坑裏猛然擡起頭來，眼前花花綠綠的虛影逐漸聚焦，終于明白了是易學佳的臉正沖自己笑，“我睡着了？”

易學佳趴在她的課桌上，伸出食指撥弄着她睡亂的劉海，笑嘻嘻地說：“看你睡這麽香，我真想把你直接抱回家裏的床上去，可惜啊，你快遲到了，我只好叫醒你了。”

“你等了我很久？”周禮諾趕忙站起來收拾書包，“我太累了，總覺得睡不夠。”

“沒耽誤，我叫梁楓去借傘了。”易學佳幫她收拾桌面，順手就将書包提起來，挎在自己後背上，“你也沒帶吧？”

“下雨了嗎？”周禮諾回首看一眼窗外，淅淅瀝瀝的小雨，陰雲滾動的天空，悶濕的空氣叫人莫名的心浮氣躁，“哎……要麽你今天別送我了。”她嘆一口氣，不想易學佳陪她一起感受這不安的浮躁氣氛。

“說什麽呢，下雨更不可能讓你一個人去啊。”易學佳一邊肩膀背着兩個書包，往教室門外走，“瞧瞧你這恍惚樣子，在馬路邊睡着了怎麽辦？真給人抱到家裏床上去。”

梁楓正在走廊裏等她倆，手裏拿着兩把借來的長柄傘。

雨中，易學佳和周禮諾手牽着手走在前面，梁楓一個人舉着傘走在後面，他時不時見到身後有汽車飛快行馳過來時，便會搶前兩步邊說“當心”，邊以他的半邊身體替她們擋住被車胎飛濺起來的積水。

“真沒品！”易學佳沖着遠去的車尾怒罵，邊回身看一眼梁楓半截被泥巴糊住的小腿，發出“哎喲”的驚呼聲。

梁楓倒是無所謂，他老早就把褲腳挽了起來，這麽冷的天，他腳上穿的還是拖鞋，練完球以後就把球鞋用塑料袋包起來塞進了書包，他聳聳肩說：“沒什麽啊，洗一洗就好了啊，這弄髒了皮總比你們弄髒了褲子好洗。”說罷，他還把小腿往雨裏伸出去，借着雨水直接上手搓了起來。

“哎喲！”這一次，易學佳發出的是嫌棄的驚呼。

易學佳的手心裏留下了一道疤痕，周禮諾和她牽手的時候，總是不自覺地用手指指肚輕輕揉搓着那一條疤，似在提醒自己，這是她為她憑白無故挨的一刀，她不知道該用什麽還，但是她一定會記得——用一切可以拿出來的，甚至不應該拿出來的，只要是她有的東西——去還給她，因為這世上只有一個這麽傻的易學佳，會為她迎着刀子沖上去。

臨到校門口的時候，雨勢漸小，易學佳剛收好傘，就見到楚億泉正迎面跑過來，她還來不及擺出驚訝的表情，卻見到他表情驚恐地大幅度擺着手喊，“跑，你們快跑——”

“哈？什麽鬼？”易學佳很是困惑，直到看見他身後跟出來的三個社會青年，個頭不高，但是一臉愚蠢而狠厲的樣子，活脫脫那種沒讀過什麽書，從小就在街上混大的面貌，每個人手上都拿着武器，木棍、長鐵鉗子，還有一把閃着寒光的刀。

沒等到楚億泉跑到易學佳他們跟前，他便被那三個男生抓住了，眼看着他即将遭遇一頓拳打腳踢，奈奈緊随其後地出現，她左邊那一只眼睛的眼圈烏青凸起，似乎在幾天前挨過打，擡眼見到周禮諾時，突然失去理智地紅了眼，舉起手遙遙指着她尖叫起來：“那個女的！就是那個女的，給我砍她，毀她的容！”

拿着刀的混混一聽，便朝周禮諾沖過去，楚億泉邊跟兩個比自己矮一頭但是打起架來很有經驗的人糾纏不清，邊沖奈奈咆哮：“你瘋了！你有病吧你！跟她有什麽關系？老子這回不打死你——”

見到對方舉刀沖過來，易學佳本能地整個身子都擋在了周禮諾前面，而反應快的周禮諾則拽着她的手腕，試圖拉着她轉身逃跑。

易學佳是個楞人，她習慣了與人正面沖突，大腦裏就沒有撤退的指令，所以被周禮諾拽了好幾下才反應過來要跑，畢竟對方拿着刀子，真要打起架來，自己傷了倒不要緊，絕不能讓周禮諾受傷。

跑出去三百米後，易學佳奇怪怎麽沒人追他們，一轉身，見到原來是梁楓和那個持刀混混正扭打在一起，她趕緊剎住了腳步，喊着：“梁楓你幹什麽呢你！”撒開了周禮諾的手跑回去，邊頭也不回地喊，“諾諾你先躲起來，你報警！”

周禮諾出于慣性跟着易學佳跑了兩步，才反應過來要報警，趕緊掏出了手機。

梁楓仗着個子高大，一直壓制着身高一米七出頭的對手，但是他沒有與人打架的經驗，所以動作顯得非常笨拙，對方雖然瘦弱但四肢揮舞得像是精神有問題般非常癫狂，他的攻勢兇猛，每一次往前刺出刀刃時都無所顧忌，反觀梁楓因為是個正經讀書的學生，在試圖困住對方手腳讓使其不能動彈的過程中，還一直緊張注意着不要讓對方受傷。

易學佳飛快地跑了過來，梁楓正節節敗退，高大的背影彎下腰來，像是被大鏟車強行鏟倒的樹，眼見着他好像小時候被壞孩子欺負時那樣用手臂護着頭部，她頓時心疼得怒不可遏，立即揮着長柄傘去把人轟開，卻在見到對方手裏的刀上挂着淋漓鮮血時怔住了。

與此同時，雞姐帶着一群男同學風風火火地從校門處殺出來，他們手裏舉着拖把、教鞭、椅子和不知道從哪裏摳下來的鐵棍，有的人甚至用胸口抱着課桌以形成一個戰車般的铠甲，看起來猶如一個戰隊般滾滾而來，吓得奈奈領着三個人趕緊沿店鋪之間的小路跑了。

易學佳呆呆地看着梁楓，他的左手被砍傷了，鮮血直湧之中能看見白骨。

又疼又驚的梁楓滿臉是汗，但是他見到易學佳慘白的臉，下意識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憨厚的笑容，安慰道，“你看什麽？沒什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