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淩鳳簫的圓筒
明明說是已肅清了魔物, 藏書閣深處卻出現了活死人。
然而此情此景, 容不得他多想。
林疏迅速折身到那姑娘所在的書架背後, 隔絕她的視線,而後拿出芥子錦囊。
他不知活死人的戰鬥力幾何,只知道自己實在手無縛雞之力。
片刻之間心念電轉, 他從錦囊中拿出淩鳳簫此前給過的“紫霄存續丹”,嗑了兩丸。
這是護命的聖藥,一旦吃下, 精純藥力立刻運轉起來, 護住心脈,不至于被活死人一擊斃命。
只這吃藥的片刻——書架發出巨響, 竟生生被打破,一時之間只聽得書籍嘩嘩跌落之聲, 一只慘白的手挾陰冷勁風硬生生從書架後插了出來。
林疏骨子裏的直覺被這生死關頭的形勢逼了出來,在那手穿出來的同一刻向後一仰, 差之毫厘,險險躲過。
他擡手,腕上的袖箭機括啓動, 三枚發着冷光的寒鐵小箭向那只手激射出去, 其中一支“咄”一聲釘在了手上。
多虧此前被淩鳳簫帶去藏寶閣挑選了武器,此時身上帶了保命的暗器,不然此刻怕是毫無自保餘地了。
林疏喘幾口氣,拔腿繞出書架,往相反方向狂奔。
餘光中, 那道灰影已經鬼魅一般從書架後面沖出!
他咬了咬牙,反手又射出幾枚袖箭,繼續往前跑。
鼓點般的腳步聲咚咚咚在他身後響起,催命符一般越來越近,陰冷的氣息已經能夠聞見,連她喉中喀喇作響的聲音都越來越近。
逃不了。
林疏想喊一聲淩鳳簫,卻因為過度的繃緊,被魇住一般,怎麽都發不出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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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縱然能夠喊出聲來,藏書閣如此幽深,哪怕是淩鳳簫,若沒有凝神細聽,怕也察覺不出。
想清自己孤立無援的處境後,他從錦囊中抽了一把不是折竹的劍。
——魔物的所見所聞能夠直接傳到大巫眼睛裏,焉知活死人會不會!
三尺長劍握在手中之後,他身形向右一折,順勢轉身向後,挺劍向已經逼近的活死人直刺。
當啷一聲,長劍刺向活死人的胸膛,劍尖所觸之地硬如鐵石,竟像金石相擊。
他毫無靈力,因此再好的寶劍,也只如凡鐵,發揮不了劍招應有的威力。
那姑娘喉中發出一聲濁厲低嘯,五指成爪,疾速向他當頭抓來。
林疏橫劍硬生生擋了片刻,趁着片刻的僵持,接着引動袖箭機括,小劍嗖嗖嗖向姑娘的臉激射而去。
她收手回擋,林疏趁勢将劍收回,身子向左彈,嘗試再次逃跑。
然而并不能及得上活死人的速度。
他左肩一陣劇痛,被生生向後抓去。
林疏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力氣,忍着肩膀上加劇的疼痛,硬生生轉身。
這姑娘的面容已經完全扭曲變形了。
活死人其實已經不能算得上人,種種習性與動物類似,不會使用武器,攻擊全靠撕咬完成。
只見她張開嘴,露出灰白的牙龈,這便是要向林疏的脖頸咬去。
——就是現在。
林疏艱難地擡起左手,電光火石間,将一顆通紅滾圓的珠子按進了活死人嘴裏。
離火之精。
據大小姐說,活死人此物,不生不死,刀槍不入,唯一怕真火燒灼。
世上的真火,要想比過離火之精中含有的火焰精粹,卻也很難。
做完這件事,林疏陡然脫力,只剩下等着活死人來咬的份。
但他內心很平靜。
我要被咬了,但你也吞了離火之精。
被咬之後,我有紫霄存聚丹,未必會死。
而你就要涼涼了。
若是赤手空拳打鬥,林疏是無論如何都打不過的,但他現在畢竟有很多道具可以續命。
究其原因,還是因為他有富婆,而這個姑娘沒有。
林疏思考了一下自己眼下的處境,發現已經沒有了別的反抗手段時候,放棄抵抗,安心等咬。
姑娘喉中喀喇作響,脖子蒼白的皮膚下隐隐透出了殷紅的火焰色澤,但仍然沒有放棄攻擊林疏,眼看就要咬住他的脖子。
刀氣。
一道肅殺刀氣直直平蕩了過來。
林疏幾乎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但活死人姑娘的動作,确确實實僵住了一瞬。
下一刻,紅影自遠處掠來,刀光暴起,姑娘以雙臂去擋刀。
林疏被人撈住了腰往懷中一帶,下一刻已騰到了半空。
但見書架與書架間狹小的距離裏,刀氣縱橫,縱活死人有硬如金石的身軀,竟也扛不住這蕭殺酷烈的刀勢,被逼得節節後退。
林疏安靜地看着大小姐一手要抱着他,剩另一只手單手使刀,還能把這只活死人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他覺得該給大小姐鼓鼓掌。
退無可退之時,全身皮膚已經紅透的活死人嘶吼一聲,全然不要命一般,挺身直直向他們兩個撲來。
林疏聽見大小姐冷笑一聲,反手将“同悲”刀向空中一抛,空出了右手,竟是要硬生生以手掌與活死人相對。
掌上聚起了凝實到不可思議的靈力,對着活死人的胸膛拍去。
手掌與胸膛相接的那一刻,整個世界仿佛寂靜了一瞬,然後,巨大的靈流從相接處爆發,活死人竟硬生生被擊飛了二十餘步。
此刻,那刀恰好落下來,被淩鳳簫接住,收刀歸鞘。
然後,林疏被整個抱着,就地一滾。
下一刻,他周身猛地一熱,感到有轟然熱浪席卷了整個區域。
又過幾息,淩鳳簫才放開了他,起身,然後将他從地上拉起來。
“死了。”淩鳳簫道。
林疏往前看,只見前面燒起了熊熊大火,還是靈火。
大約是淩鳳簫最後那一掌所蘊含的靈力激發了離火之精中的真火,把活死人從裏到外燒了個通透,然後——炸了。
不然,這幾十個書櫃,何以都被燒的整整齊齊。
林疏轉頭看淩鳳簫。
方才為躲避火勢,在地上一滾,頭發有些亂了,淩鳳簫将垂在臉頰的幾縷胡亂往耳後一捋,語速極快地問他:“受傷了麽?”
林疏搖搖頭。
淩鳳簫繼續問:“她碰你了麽?”
林疏點頭。
淩鳳簫立時蹙了眉:“哪裏?”
林疏:“肩膀。”
還疼着。
淩鳳簫道:“脫衣服。”
林疏一時間有些呆滞,但大小姐的語氣過于不容置疑,只得解開了外袍。
大小姐來到他背後,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林疏一個激靈。
不過,大小姐接下來的動作,簡直過于慎重了——極輕緩地将內袍的領口往下拉,只露出小半後背,然後手指按在了右肩那一塊被活死人姑娘抓過的的區域,片刻過後,将領口拉了上去,攏好。
“并非有意輕薄,”淩鳳簫的聲音放松了一些,道,“血毒極易傳人,所幸你未被染。”
原來是檢查自己有沒有被感染。
林疏将衣服弄好,道:“那就好。”
好不容易撿回來一條命,若又感染了血毒要變成那樣的活死人,也是很尴尬了。
他的心跳猶自有些劇烈,又深呼吸了幾下,才算平複下來,剛想對大小姐道謝,就見大小姐看着自己,問:“吓到了麽?”
林疏搖搖頭。
“我好久沒有見你出來,怕你又遇到夠不着的位置......”淩鳳簫輕輕吐了一口氣,接着道,“卻聽見打鬥聲。”
感天動地的飼主愛。
因為怕他夠不着,過來幫忙,結果遇見兇案現場。
林疏道:“......多謝。”
“不必,你若出事,我......”淩鳳簫頓了頓,沒往下說,又道,“我去夢境叫大國師。”
林疏點點頭:“嗯。”
大國師來的非常快,身邊更是帶了多個仙道院的真人。
來到的第一件事是滅火。
火勢極大,燒了少說也有上萬冊書籍。
林疏感到非常羞愧,對上大國師債主一般的目光,往淩鳳簫身邊站了站。
淩鳳簫:“我燒的。”
大國師:“尋常書冊好補,這珍本古籍......”
淩鳳簫:“栖鳳閣有。”
大國師:“妥。”
林疏覺得,他們似乎達成了什麽交易。
終于撲滅了火,大國師大步來到中央那具活死人的軀體旁。
離火之精仍發着暖融的光,只是比之前黯淡了許多。
活死人的屍體已經被燒成焦骨與黑灰,大國師在骨骼中摸索,拿出一枚玉符來。
“儒道院的楚眉梢姑娘。”他道。
碧玉天仙道院的魔種剛剛拔除,儒道院就又出事。
上陵簡将過程仔細詢問過林疏和淩鳳簫,沉默許久,緩緩道:“查。”
而後又環視已被燒空的書架,問:“這裏原放着什麽書?”
林疏答:“仙道雜史。”
上陵簡似乎陷入沉思。
淩鳳簫問:“他們要找什麽?”
上陵簡搖頭:“尚不可知。”
越老先生還未自昏迷中蘇醒,只能從楚眉梢姑娘這幾日的行蹤入手,但她的同窗,以及同住一苑的室友全都表示,這姑娘并無任何異常之處,前一日還在規規矩矩上課,背書。
大國師懷疑有修為極高深的北夏魔巫潛入學宮中,或者,學宮中有北夏內奸。
無論如何,學宮上下開始了一場徹查,全部弟子禁止外出,待在竹苑中,由諸位真人嚴密保護。
淩鳳簫帶林疏回了驚風細雨苑。
端茶,倒水,噓寒,問暖。
林疏被支配着躺上了床,又敷了藥,被大小姐問傷處還疼不疼的時候,發覺自己和活死人打了一架,從倉鼠變成了一級保護動物。
他擁着被子靠在床背,原本,肩膀的傷口尚算可以承受,但一旦有人在旁邊關心——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此時竟然渾身上下寫滿了令人窒息的賢良淑德,使得林疏整個人都嬌氣了許多,疼的變本加厲起來,蔫了。
淩鳳簫想讓他睡。
睡又睡不着。
睡不着也不知道做些什麽。
他們兩個相對沉默,一時之間很尴尬。
折騰許久,林疏道:“看一會書。”
“我去拿,”淩鳳簫問,“要哪本?”
林疏要了“奇石賞鑒”的課本。
按照原本的日子,明日就要上這個課,但現在出了事,不知什麽時候才會正常開課。
他還想着等開了課,去問那位真人那個“淩鳳簫的圓筒”的材質是什麽,怎麽打開來着。
為此,還特意把圓筒放在了課本旁邊。
正想着,就見大小姐拿起了那枚圓筒,正打量着。
他忽然看到了希望,大小姐見多識廣,也許知道這是什麽,他并不用去問陌生的授課真人。
還未開口,就聽大小姐道:“怎麽把它放在外面?”
有戲。
聽這話的意思,大小姐果然知道。
“我打不開,想帶去給玉石道人辨認,預先拿了出來,”林疏問,“你認得麽?”
燈下,大小姐的身影忽然靜止了。
簡直像那個姑娘一開始的樣子一樣,一動不動。
良久,大小姐才開口,語調很慢,甚至飄忽:“你不認得?”
林疏誠實道:“不認得。”
又是一陣死寂。
死寂中,大小姐看着那枚圓筒,終于開口,卻是以一種略不自然的語氣,将上一句話輕輕重複了一遍:“你......不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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