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活死人

林疏:“嗯。”

淩鳳簫便淡淡道:“喜歡就好。”

林疏又聽見了師兄們眼珠子掉在地上的聲音。

想必今日過後, 他們心中盤旋不去的疑惑, 除了“折竹師妹的真容是什麽樣子”, 還要多一個“大小姐身邊那個師弟是何許人也”了。

大小姐為什麽包養了這樣一個師弟?

林疏也想知道。

但上次他對大小姐問出這件事,大小姐只說,我不養你, 難道還要養蕭靈陽嗎?

這簡直相當于他中了彩票,問工作人員為什麽中了,工作人員說這還用問嗎。

——是的, 淩鳳簫當時就是這樣的表情, 仿佛看智障的表情,搞得他現在也不好意思再問。

買完武器, 兩人便下了樓,來到一樓大廳後, 淩鳳簫道:“稍等。”

然後去接任務了。

想來也是,傳說鳳凰山莊富有四海, 但玉魄畢竟不是凡間的金銀財寶,還是需要做委托來賺取,避免入不敷出——單單是方才買的那些武器、機括, 就流水一樣花出去了将近二十萬玉魄, 對林疏來說已經超出了想象。

不過,當他看到大小姐接的任務後,就知道這麽多玉魄到底是從哪裏來的了。

淩鳳簫買東西的時候随意,甚至專挑價格最高的選,領取委托的時候也是這樣。

但凡是仙道院弟子能接的, 需要動武的那些委托,諸如岷江下游出沒的惡蛟,探秘某處名山裏有進無出的“石闕洞府”,去“萬鬼淵”最深處采摘珍稀藥材“白骨花”之類,都在淩鳳簫的選擇範圍內,每一個都看起來十分危險,相應的,價碼也異常高。

尋常弟子要接這樣的任務,需得成群結隊才敢前往,然後平分任務所得的玉魄,但大小姐修為既高,武功又好,在閩州城就已經可以輕輕松松單挑屍王,自然可以單槍匹馬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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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完任務,淩鳳簫道:“從幻蕩山回來路上,可以去做。”

林疏點點頭。

林疏看着牆壁上方黯淡下去,表示任務已被接取的那十幾個玉符。任務範圍遍跡四個州,光是路上,就要花費不少時間。

“原不必接這麽多,“大小姐笑了笑:“但現在畢竟多一個人了。”

林疏摸了摸鼻子,感覺有點不好意思。

他畢竟還沒有在富婆的包養中完全迷失,知道為自己的不勞而獲感到愧疚。

但大小姐的心情好像很不錯,并沒有一點因為要多做這些委托而煩惱的樣子。

學宮并不是完全封閉,每過三個月,就有一個月的假期,弟子們可以自由外出游歷,完成委托,也可以待在學宮裏繼續學習。

十幾日後,就是去幻蕩山的日子,根據百曉生的記載,幻蕩山游歷大概會花十天左右,這樣算來,他從幻蕩山出來以後,恰趕上進入學宮後的第一個假期。

林疏打算規劃一下這一個月的假期。

然後,他發現了一個問題。

大小姐必定是要去幻蕩山的,也一定有名額。

大小姐之前還問過他要不要去幻蕩山。

那時候他還沒有認清自己倉鼠的身份,也想在演武場上印證一下自己的武學,拒絕了淩鳳簫的善意。

現在,他在真武榜上位列第三十,能夠獲得進入幻蕩山的資格,進入幻蕩山是學宮統一組織,三十幾人在帶隊的真人帶領下乘坐術院的飛舟前往。

那麽,在飛舟上見面的時候,他該怎麽向淩鳳簫解釋這件事呢?

大小姐,對不起,雖然我拒絕了您的幫助,但我通過自己的努力獲得了資格。

大小姐就會說,哦?你如何獲得了資格?

他只能說出實情,大小姐,我在真武榜上打到了前三十。

大小姐必定會問,你在真武榜上姓甚名誰?

他該怎麽說?

我就是折竹?

不妥,大小姐很反感折竹。

那該怎麽辦?

林疏陷入了慌張。

是說出真相,還是編一個?

編又要怎麽編?

萬一露出馬腳來,大小姐豈不是又要生氣。

林疏感到不能呼吸。

他一邊跟着大小姐往藏寶閣外走,一邊瘋狂走着神,等到了門邊,聽見嘩嘩的雨聲才算回過神來。

這一會兒的功夫,外面又下起了雨,而且是傾盆大雨。

淩鳳簫發出了一個不悅的語氣詞,撐開傘,道:“你餓了麽?去飯堂。”

林疏想了想,确實到了吃飯的時辰,便點了點頭。

淩鳳簫此人在雨天甚是多事,先是嫌棄靠窗的地方水汽太重,又是嫌棄靠裏的地方太悶,最後才勉強坐到了飯堂的中間。

林疏取菜回來,發現淩鳳簫面前只擺了一小盅雪白的杏仁酪,正用銀勺漫不經心地攪着,一副想吃又不想吃的樣子。

他想了想,最終決定表達一下對飼主的關心:“你不吃麽?”

淩鳳簫道:“我不舒服。”

林疏思考了一下措辭,問:“怎麽了?”

“小時候練玄絕化骨功,不是什麽正經功法,每到雨天,坎水之氣重,便會反噬。”淩鳳簫淡淡道。

林疏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原來大小姐小的時候,也做過亂練功法的事情麽?

可這個甚麽“玄絕化骨功”,一聽名字就邪僻怪異,不像是鳳凰山莊的大小姐會練的東西。

淩鳳簫好似讀懂了他心中所想,放下手中銀勺,将左手放在桌面上。

一雙很好看的手。

略有些蒼白,只指甲上有淡淡的粉,好似玉琢一樣。手指長,骨架細,骨節分明,每一寸都毫無瑕疵,更沒有繭子。

——使刀使劍之人,到了一定的境界,就必須極力避免手上生繭。原因無他,一旦有繭子,哪怕只是薄繭,都會影響握劍之時對劍的感知。

因此,下等的劍客因為疏于練習,手上無繭,中等的劍客因為常年握劍,五指生繭,而上乘的劍客,又要返璞歸真,手指皮膚細膩如玉,刀客亦是如此。

所以,大小姐這雙手,無論是用來觀賞,還是用來使刀,都很完美。

但這雙手接下來的動作,卻讓林疏睜大了眼睛。

只見淩鳳簫右手覆住左手,輕輕擰動。

幾不可聞的咔咔聲響起,那手竟像不是活物,而是可塑的藝術品一般,可以任意折捏——拉長,折短,或變化指骨的粗細。

淩鳳簫折騰了一番自己的手,而後将它回複原狀,道:“既然要做姑娘,不妨十全十美,改換骨貌,可以變得好看一些。”

林疏感到了深深的敬佩。

你們女孩子,為了好看,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為此,每到下雨天,還要不舒服。

他想了想,在上輩子,女孩子若不舒服,該做些什麽。

貧瘠的生活經驗告訴林疏,應當喝熱水。

他手邊又沒有熱水,思忖片刻,把自己面前一碗散發着騰騰熱氣的竹筍鴨肉湯推到了淩鳳簫面前。

淩鳳簫笑:“你倒是很懂事了。”

自然。

盡到倉鼠的責任。

對着這碗湯,淩鳳簫倒沒像對待杏仁酪一樣漫不經心,而是态度很端正,一勺一勺慢慢喝完了。

用完飯,去藏書閣。

林疏的工作,要在書架間跑來跑去,上一次淩鳳簫陪他來藏書閣,是跟着跑來跑去。

但這次,知道了大小姐真的很不舒服,甚至連飯也不想吃,林疏便慎重了起來。

他道:“你坐着吧。”

大小姐就那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道:“為何不讓我跟?”

這人長得過于好看,平時面無表情,冷若冰霜,都能被贊為第一美人,一旦眼中帶笑,簡直是犯罪級別的視覺沖擊。

林疏眼神便往其它地方飄,遠離視覺沖擊的源頭,然後道:“你畢竟不舒服。”

“也罷......”淩鳳簫道,“難得有人疼我。”

林疏有點不好意思,道:“那我走了。”

淩鳳簫“嗯”了一聲,道:“我在此處等你。”

說是等,但都在同一層,離得也不是很遠,有時甚至一眼就能望見。

林疏在書架裏穿梭,偶爾接近供弟子們讀書的區域,便看見淩鳳簫并不認真看書,只一手托腮,望着自己這邊,神情簡直可以稱得上溫和。

大小姐何曾這樣對待過別人?

那些目睹這個場景的同窗,都是一副白日活見了鬼的表情。

一只被主人寵愛的倉鼠,就是這個樣子的嗎?

林疏想。

——可能是吧。

他收回思緒,繼續認真做事。

藏書閣占地面積非常大,書又多,浩如煙海,人一旦少,便顯得尤其寂靜,特別是深處的一些書櫃,照明不夠,顯得很怵人。

林疏照着書冊上的天幹地支編號将它們歸位。

這一次,他走得尤其深,偌大的地方,只有腳步聲。

庚戊區......

他抱着一本《秋山小志》轉過一排又一排書架,找着庚戊區。

這區域也藏得太深,大約是仙道院弟子大多喜歡功法秘笈,甚少有人借閱野史雜集的緣故。

他走過庚戌區,終于看到了“庚戊”二字。

正輕輕吐出一口氣,略微放松下來的時候,險些被吓出心髒病來。

——這鬼地方,竟然是有人的!

一個穿着儒道院灰衣服的女子,正在一個書架前站着,微仰着頭,烏黑的長發只稍微一挽,近乎披散,在這個背景下,簡直像個女鬼了。

林疏平複了一下呼吸,尋找《秋山小志》應當放回的位置,将書放好。

走回去的時候又路過那個書架,那姑娘還站着。

林疏覺得,她好像一動也沒有動。

這個念頭一出來,他不由得停下腳步,去看姑娘的胸脯。

他的視力毫無問題,這一點可以确信。

而他與姑娘的距離又不是很遠。

沒動。

一動不動。

沒有呼吸。

若不是外表确實是人,簡直像個雕塑。

必定有蹊跷——林疏的第一反應是去找淩鳳簫。

晚了。

就在他心中警鈴大作,想迅速離開,去找大小姐的時候,那姑娘緩慢地、以一種非常機械的動作轉身過來。

蒼白的臉,渙散的目光。

林疏只在今天,淩鳳簫講越不渾昏迷原因的時候,聽過“血毒”“活死人”兩個名詞。

但現在他毫不懷疑,這個姑娘就是。

他屏息,渾身繃緊,心髒劇烈跳動起來。

越老堂主,你着實有點不靠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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