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話裏有話

正想着, 就見大小姐的睫毛顫了顫, 緩緩睜開眼睛。

古人有畫龍點睛, 雖然有所誇張,但确實不假。睜開眼睛的那一刻,淩鳳簫整個人就那樣濃墨重彩地鮮活了起來——只不過眼裏有幾分剛醒之人的恍惚, 并不像平日那樣高高在上。

然後,大小姐看向了兩人牽着的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林疏試圖趁機抽回手。

大小姐雖然有些不好意思, 但是, 不放。

林疏:“......”

好吧。

大小姐想牽多久就牽多久。

然後,就見大小姐看向房中。

以大小姐的聰明, 必定立刻就能猜出是什麽事情。

但這人卻沒有立即提起,而是支起身子, 靠在床背上,溫聲道:“地上涼, 到床上來。”

林疏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但大小姐既然已經下了命令,就只能受寵若驚地坐在床邊。

大小姐還沒有完全恢複, 黑發披散, 略有幾分慵懶,牽着他的手,問:“你還是拿了聚靈丹?”

林疏:“?”

大小姐,你怎麽知道聚靈丹?

他警惕了起來,道:“嗯。”

大小姐問:“疼嗎?”

他道:“不疼了。”

大小姐望着他, 半晌道:“是我不好。”

林疏道:“沒事。”

大小姐笑了一下,沒說什麽,看神情,似乎有些出神。

過一會兒,道:“我小時候犯病時,疼了一百多天。”

這樣的靈力失控,在經脈裏亂竄,必定是疼的,林疏知道。

而小孩子的身體,經脈尚柔嫩,容不得太多靈力,更要疼上十分。

大小姐确實是有常人難以企及的天賦,可因為這個,吃過的苦,亦是尋常人無法想象。

“直到後來桃源君過來,以自身靈力化解我身上的離火之氣,才好了起來。我因此認得了桃源君,也見過他的劍法。但母親并不願告知我到底怎樣找到了桃源君這樣的人,桃源君又為何願意給我傳功。你忘了往事,想必也不知道。”

林疏:“嗯。”

——何止是往事,他連桃源君長什麽樣子都不知道,只知道這人也會《長相思》,是劍閣中人。

“桃源君是隐逸高潔的前輩,又有不凡的武功修為,我很敬慕。他要走時,我失落得很,問他何日才能再見。桃源君說,待有緣時,自會相見。”

——待有緣時,自會相見,這也是桃源君留給小傻子的那封信上的話。

只是,有緣此事,畢竟過于玄妙,因此林疏只把它當神棍言語看。

“我母親問,若我再次發病,又當該如何。桃源君對我說,他将一人托付于我,待我再長大些,必會與她相見,到那時,這病自會迎刃而解。”淩鳳簫笑了笑,道,“我卻沒有想到,消解我的靈力,卻要讓你吃苦頭——我倒寧願自己昏迷不醒了。”

林疏道:“無妨。”

他并不是怕疼的人,大小姐卻不能出事。

而且大小姐這麽漂亮的女孩子,若是一直睡着,實在太過可惜。

他道:“我去斜風細雨苑告訴她們你已經醒了。”

大小姐卻輕輕道:“不去。”

說着,推開流水一樣的紅綢錦被,靠了過來,眉眼彎彎對他道:“過一會兒再去。”

林疏不解其意:“?”

大小姐道:“自桃源君和我說過以後,我便惦記着你,你卻全忘了,該罰。”

林疏一邊有點心虛,覺得自己畢竟是因為小傻子落水淹死,占據了小傻子的身體,一邊又想,假若這具殼子裏還是原來的魂,大小姐恐怕就要真的面對一個髒兮兮的、智力有疾的傻子了。

——到那時候,恐怕還是要剝了他的皮。

可是,那就又牽扯到一個問題。

正如大小姐所說,桃源君是光風霁月,隐逸出塵的仙君,又怎麽會收一個經脈根本不通的小傻子做徒弟呢?

林疏是想不明白的,只能作罷。

大小姐卻又不悅道:“你竟然走神。”

林疏摸了摸鼻子:“想桃源君。”

他回過神來,想大小姐之前說了什麽。

——說要罰自己。

他道:“你要罰我什麽?”

大小姐挑挑眉,打量了他一會兒,又道:“念在你可愛的份上,雖該罰,但不罰了。”

善變。

林疏歪了歪頭,道:“多謝大小姐放過。”

大小姐笑了出來,忽然伸手從背後虛虛環住了他,原是一只手與一只手牽在一起,現在另一只手也覆了上來,将他的五根手指捏來捏去,也不說話。

林疏因為這過于親密的接觸,呼吸有些不穩,但是因為前幾日趕路,兩人一直是這樣的姿勢,也沒有做出過激的反應。

——大小姐說因為他可愛,便不罰了,他雖然不知道自己哪裏可愛,但大小姐的漂亮确是真的。那麽他看在大小姐漂亮的份上,也願意提供自己的手指讓她玩。

他稍稍側過頭去看大小姐,覺得此時的大小姐半阖着眼睫,淩厲鋒銳之氣盡去,很安靜,很平和,一點兒都看不出河豚的樣子。

他于是趁着大小姐心情好,試探問:“我去幻蕩山的那些天,你在做什麽?”

大小姐道:“去皇城一天,然後......”

說到“然後”這個詞後,忽然就奇異地消聲了,過一會兒,林疏才又聽見聲音:“然後便來找你了。”

林疏覺得這個時間有點不對。

光是學宮去幻蕩山,路上就花了兩天。

通天階和萬丈迷津并沒花去多長時間,至多一兩天,而玲珑洞天則耗了十幾天。

大小姐若是去皇城一天後,就來找了自己,那他們早該見面了,而不是自己下了幻蕩山,又去了萬鬼淵,這才和大小姐重逢。

大小姐看着他,忽然笑得很開心。

然後放開手,把他往後一拉,兩人并肩躺在柔軟的床上。

挂在小銀鈎上的帳子因着被兩人的動作扯動,散了下來,但見紅绡帳暖,輕紗拂動,一時竟讓人恍惚了。

大小姐似乎很喜歡這樣的氛圍,輕輕閉上眼睛,道:“你好好想想。”

林疏便好好想了想。

他覺得大小姐話裏有話。

他道:“我和表哥一同去了幻蕩山,然後是萬鬼淵,然後你便來了?”

大小姐并不說話,卻道:“你這樣,我怎麽放心讓你一個人在外面?恐怕一個不小心,就讓人賣了。”

林疏:“???”

大小姐,我不傻的。

我能聽出來你在拐彎抹角說我傻。

雖然被說了傻,但這樣一來,更證明了大小姐話裏有話。

他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他朝着大小姐的腰伸出了手。

兩人離得極近,因此這動作也不斷很冒昧。

在指尖堪堪觸及大小姐衣服側腰上的金色刺繡時,大小姐道:“疼。”

林疏整個人都窒息了。

大小姐,表哥的這個地方受了傷,你疼什麽?

他道:“你就是......”

他覺得這簡直是晴天霹靂。

表哥有靈力失控,大小姐也有。

表哥會在他抽手的時候抓住,大小姐也會。

表哥的刀用得出神入化,大小姐也是。

表哥部分穿紅,大小姐也穿紅。

表哥會涅槃生息,大小姐也會。

那麽,用反證法來證明。

假如大小姐和表哥不是同一個人,那麽大小姐就沒有側腹上的傷口,也就不會在他快要碰到的時候,說疼。

但大小姐說,疼。

所以大小姐和表哥是同一個人。

這個推理沒有任何問題,但是結果實在是難以置信。

林疏整個人都呆滞了。

大小姐笑盈盈問:“你明白了麽?”

“我......”林疏艱難道,“我明白了。”

——所以表哥最後又是送簪子,又是道別,又是保重,完全是入戲太深?

而那天晚上——那天晚上!

表哥來到自己的房間,告完別,假裝離開,實際上就是回到房間,卸除變幻骨頭的功法和易容丹藥的功效,變回本來面目——然後早上化好妝,道:“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個鬼。

蒼旻還說半夜聽到了照夜的馬蹄聲——照夜根本就是一只馬自己來的吧?背上根本沒有載人!

還有那只什麽都知道,但什麽都不說的貓。

為什麽表哥走了,貓沒有跟過去?

——因為表哥根本沒走。

林疏覺得自己需要冷靜一下。

他覺得自己冷靜不下來。

“你明白就好,”大小姐似乎嘆了一口氣,“若一直不明白,也是一樁麻煩事。”

“你......”林疏艱難地組織着語言,道,“這也真是太不容易。”

演,也就演了。女扮男裝,也算個常見的故事情節。人,要學會接受現實。

可還演得那麽像!

大小姐,你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生物?

“皮相而已,”大小姐道,“是男是女,于我并沒有什麽區別。”

林疏想了想,覺得也是。

大小姐的性格确實不像一般的女孩子,雖有漂亮的容顏,卻與嬌美、纖弱這些詞搭不上關系,要扮成男人,難度其實也不是太大。

他道:“你為何不說?”

表面很平靜,其實內心很想打人,還想打貓。

大小姐道:“我原想着,這般明顯,你總不至于看不出來。”

林疏:“?”

大小姐嘆了口氣,接着道:“未曾想你真的看不出來。我想,我倒要看看,這個小東西什麽時候能察覺出不對來。”

林疏:“......”

心肌梗塞的感覺。

他道:“你扮得實在像。”

大小姐道:“形勢所迫,不得不像。”

林疏想,大小姐為了捉住昆山君,也真是煞費苦心。

他按捺住想打人和打貓的欲望,道:“你辛苦了。”

“無妨,”大小姐輕輕道,“你明白便好。”

作者有話要說:  他沒明白,猜出來你是表哥還是因為劍閣心法的冷靜值加成,韶哥,你清醒一點。

今天的文本是“韶同疏講”,這個成語太簡單了,就不再多花時間講解,留給大家當課後作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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