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為而不争

說完這個, 淩鳳簫就不再說話, 起身側躺在床上, 一手支着腦袋,看林疏。

大小姐眼裏有很好看的笑意,加上軟紅紗帳, 更襯得美人如玉。

林疏既覺得好看,又覺得有些緊張。

想想大小姐便是表哥,表哥便是大小姐, 而表哥又待自己那般和善——原來, 對自己好的一直都是大小姐。

大小姐伸手,拂去他散在臉頰上的一縷發絲。

林疏覺得自己臉上有點發燙。

恰此時, 一邊團着睡覺的貓醒了過來,“喵”了一聲, 走到他們兩個中間。

大小姐便伸手把貓抱進懷裏,撓它耳後的軟毛, 道:“我看它過于胖了,日後要少喂些東西。”

貓方才還在舒服地呼嚕,聞言慘叫一聲, 掙開大小姐, 跳到林疏身上。

林疏:“我覺得也是。”

貓炸了毛,跳到桌子上,背對他們,作生氣狀。

大小姐道:“清圓乖,不生氣。”

貓躺下, 不理他們。

大小姐笑了一聲,轉過頭繼續看林疏。

帳暖香濃,空氣中好似流淌着蜜糖的氣味,林疏發現自己竟然放松了許多。

“我想,若日日與你這樣,也不算虛度光陰。”大小姐道。

林疏不知道如何作答,輕輕“嗯”了一聲。

若對方是大小姐,那麽與人相處,似乎也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他們又說了些話,大小姐這才戀戀不舍地從床上起身,挂好帳子,束了頭發,道:“去斜風細雨苑吧,也省得她們一直挂心。”

斜風細雨苑的中庭,燈火通明,姑娘們都還沒有睡,聚在中庭看書。

淩寶鏡看見她們兩個來,驚喜道:“大小姐好了!”

姑娘們圍過來又是一番關照。

“大小姐不醒,我便安不下心來,到現在才讀了五頁書。”淩寶塵道。

林疏看向桌子上摞起的書籍,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此時,淩寶清又抱怨道:“大小姐,這個‘蜀地史考’我是在看不進去,恐怕要得丙!”

大小姐道:“無妨。”

林疏:“......”

學宮一年兩次考試,六月一次,十二月一次——眼下是十一月中。

要期末了。

期末。

林疏:“!!!”

他的南夏風物考、南夏史、外丹術、陣法初通——二十門課,幾乎都是要背的課程。

大小姐似乎想起了什麽,看向林疏:“我們也該溫習功課了。”

林疏點了點頭,內心瘋狂絕望。

——還有紫薇術數,他一直沒有學會!

除此之外,還要接受夢先生的考核。

課程考得不好,至多也就是丢些人,得到的玉魄少一些,延期畢業一下。夢先生的考核通過不了,可是要被趕出學宮的。

大小姐又和姑娘們說了些話才走,路上問他:“可有不會的功課?”

林疏道:“紫薇術數不懂。”

大小姐道:“我與你一起學。”

林疏又感到了快樂。

他可以得到學神的幫助了。

随後的日子,學宮中一片寧靜,沒有任何意外事故發生。大祭酒甚至來到了驚風細雨苑,給貓帶了一道極其鮮美的魚脍,并許諾飯堂今後專門請一位大廚做魚,歡迎守山人駕臨。這使得貓認識到自己不會被克扣口糧這一事實,在面對林疏和淩鳳簫時底氣足了許多。

貓的心情自然很好,大祭酒看起來心情也極好。說來也是,有陸地神仙境界的守山人鎮守上陵學宮,還怕什麽呢?

——即使守山人只是一只在林疏和淩鳳簫兩處竹舍裏不定時流竄,混吃混喝的胖貓。

貓最近喜歡在中庭睡覺,因為大家都聚在中庭學習。

林疏背書,越家兄妹在竹林裏練功,他們兩個選的課大多是武學,因此不須背誦太多,比林疏清閑許多。

至于大小姐,則忙到了十分去,一邊要複習自己的功課,一邊要幫林疏看紫薇術數,一邊還要管教蕭靈陽,一邊還要在蕭靈陽對林疏陰陽怪氣的時候虐待一下弟弟。

但弟弟頑強不屈,在家庭暴力下仍堅持孜孜不倦地挑撥離間,每天在林疏耳邊念十遍“淩鳳簫不是好東西”,十遍“你只是小白臉罷了”,十遍“淩鳳簫要對你始亂終棄”。

林疏:“哦。”

淩鳳簫:“南夏史,抄十遍。”

蕭靈陽:“淩鳳簫,我勸你不要嚣張,你雖沒收了我寫的《痛陳淩惡賊十二惡狀書》,我卻随時可以再默寫出來!”

淩鳳簫:“你縱然寫出《痛陳淩鳳簫一千二百三十四惡狀書》,林疏也已經是我的人了。”

蕭靈陽:“你們既未成親,一切還尚未可知!”

淩鳳簫:“哦。”

——這一幕日日往複上演,整個十一月都在雞飛狗跳中過去。

十二月一至,各門課程就開始陸陸續續考試。

淩鳳簫身為學神,比正常人多修了幾門課,要考的試也多,故而兩人這些天雖然同住一苑,但幾乎沒怎麽見面。往往是林疏要睡了,淩鳳簫還沒回來,或是一起吃了早飯,便各自去考各自的試。

考完的那一天下午,弟子們要去夢境接受夢先生的考核。

林疏進入夢境,原本背對山路,注視雲海的夢先生轉過身來,理了理袍袖,聲音溫和:“道友,坐。”

他便與夢先生對坐在亭中石桌前。

“道友的武功造詣已然十分難得,若無特別的機遇感悟,想必也不過是招式更加純熟而已,”夢先生提壺斟茶,給兩人都倒上茶水,道,“故而我想看看道友的心境,比之前是否有所變化。”

說完,他輕輕嘆了一口氣,又道:“可道友的心境也已經是萬中無一的心境,我一時間竟也不知道該如何考校了。”

——每當和夢先生對話,被夢先生表揚的時候,林疏都要懷疑被誇贊的究竟是不是自己這條鹹魚。

“既難以考校,道友不妨和我說說此次前往幻蕩山的經歷與體悟吧。”夢先生最後道。

林疏整理了一下思緒,開始向夢先生交代。

通天階上,靠靈力往前走的那一部分乏善可陳,便直接說考驗道心的那一部分。

“我起初走不出通天階。”

夢先生頗為意外地“嗯?”了一聲。

“我修仙,想不出什麽目的。”林疏有些緊張,垂下眼看着石桌上的紋路,道:“也不知道為何修仙,故而一直走不出去。”

夢先生道:“後來呢?”

“後來......我想了很多東西。明白自己确實不思進取,但并不想改。又想,我修仙,只是願意修仙,不想去做別的,便修仙了。”

夢先生笑出了聲。

林疏無辜地眨了眨眼睛:“然後我就下了臺階,通天階便把我放出來了。”

夢先生拍手大贊妙極:“道友,你能潛心修仙,即是‘有為’,無所欲求,是為‘不争’。《雲笈七簽》有雲,天之道,為而不争。說的正是你的道途了。”

林疏道:“我不知道。”

他想了想,覺得按照夢先生的說法,自己的道途與天道相合,該走“合道”的路子,但他心中并不想和天道同化,于是又道:“那我是‘合道’麽?”

夢先生道:“非也。”

只聽他聲音溫潤,有如溪谷流泉,緩緩道來:“合道,乃是感悟世間萬物運行的機理,明白天道運轉的規則,繼而順從天理,與之同化,道友,你可曾這樣做過?”

林疏:“不曾。”

他只是經常看着日升日落發呆而已,并沒有那等要去探究日升日落的道理的勤快心思。

“正是如此,故而,你仍是‘破道’,将來要渡雷劫而飛升。”夢先生微微一笑,續了茶水道:“儒道院做文章,我以為文辭第二,立意方為第一,換成仙道院,亦是如此。”

林疏靜靜聽。

“修仙人的道心,即是文人的立意。修仙人的道,即是文人的文章。文章寫成後,要由他人評判——是否獨出一格,是否自圓其說。修道之人亦是如此,若你的道足夠堅定,又無纰漏,能夠脫離天道而獨存,這才有望大乘,脫離凡間,去往仙界。”

林疏點點頭。

若在之前,他或許還不明白,現在卻可以徹底聽懂。

夢先生此時所說的,和玲珑洞天的那位公子所教的,大體意思一致。

“你的道心,與天道相合。即你的立意,可與天道相提并論。”夢先生微笑道,“你年紀尚未至弱冠,便有這樣的性情,實在難得。正所謂‘栖鳳枝條猶軟弱,化龍形狀已依稀’,等你再長大些,渡劫飛升,豈不是手到擒來?”

按部就班修煉,渡劫飛升,似乎也不是難事。

可林疏還是覺得,自己沒有甚麽道心,也沒有道。

他上輩子不過是按着師門的內功心法、武功法門修煉,自然而然地到了渡劫期,若要描述,也實在是乏善可陳。

夢先生大約是看見了他迷茫的眼神,也不多做深究,而是道:“你日後便會明白了。”

林疏點點頭,道:“好。”

說完通天階,又說在萬丈迷津裏解決了一樁陳年舊事引起的心魔,接着便說到了玲珑洞天裏他和淩霄共同完成的那盤珍珑棋局。

他沒說淩霄是誰,只說了是剛好同路之人。

“珍珑棋局的道理,正是修仙人飛升成仙的道理。”夢先生道,“你得了玲珑洞天主人的青睐,想必收獲不少。”

林疏點了點頭,神魂有所增強,對靈力運轉亦是熟練不少。

他又說了在玲珑洞天裏明白的那個道理:自己的棋局有漏洞,淩霄的也有,兩者互補,問題得以解決,然後剔去雜質,有了一個完美無缺的解法。按照公子所說,兩家的功法合在一起,尚且如此,世上所有的功法彙聚在一起,去蕪存菁,必定是一條精妙至極的大道。

夢先生眼中露出思索神色,随即釋然,點頭:“道友,你這番話,倒讓我受益匪淺。縱然一個人在玲珑棋局作出千八百種解法......一家之言,縱然自圓其說,卻未免有失偏頗——倒是我走入歧路了。”

林疏看着夢先生,又想起表哥講的那個人來。

那人有将珍珑棋局做出一百零八種解法的天縱之才,卻在長陽之戰中夜守孤城而死。

那人姓孟。

孟,夢。

而夢先生此時又說,倒是他走入了歧路——

他一時竟有些惘然了。

夢先生飲完杯中最後一口茶,收杯盞,眉眼含笑:“道友,這半年來,你着實很有收獲了。”

林疏道:“是。”

“然而,縱使是通天大道,亦不會一馬平川。我有一事,要告誡于你。”

林疏道:“好。”

夢先生雙手攏于袖中,望向亭外雲海,道:“此事難以言傳。我且援引一例,好讓你能明白。”

林疏靜靜聽。

只聽夢先生問:“你可知,鳳凰山莊為何只有女子?”

——這倒是一個好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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