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三)

第53章荒屋(三)

周诩換了身衣服出了門,往山下走的時候,自己都沒察覺自己腳步如飛,神态輕松,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自從上回鬧僵後,他找不到借口去找人,本身在感情上就不擅長主動積極,這一憋就憋了多日,如果人也有耳朵尾巴,那就該是——前幾日還沒精打采地往下耷拉着,這會兒耳朵尾巴都豎了起來,可精神了。

他在山下超市門口借了輛三輪車,跟之前阮杞騎來接他的差不多。蹬着三輪車趕往阮家時,他自己都覺得這一幕很滑稽。再往前幾年,不,別說幾年,就往前一年,他根本想象不出來自己大半夜會蹬着三輪車趕去前男友家。

與其說是辦公事,不如說只是純粹地想見對方一面。為找到一個合理的借口而悄悄地開心着。

說來也是怪,見了面他忍不住地訓人,可見不到,又抓心撓肝地想念。

自己都覺得自己魔怔,有病一樣。

他現在在家裏總失眠,睡不着,只有去林子裏的木屋才能睡個好覺。說不出是為什麽,可能因為那是兩人唯一還能有些關聯的地方。

但這話說出來,別說阮杞了,他自己都不太信。

氣喘籲籲到了阮家,周诩下車前遲疑了一下,先摸手機給對方打了個電話。

依然是沒人接,周诩心裏不知是松口氣還是忐忑,手心裏出了層汗,他在褲腿上擦了擦,又平複了一下呼吸,理了理被風吹亂的衣擺,這才鎖好車敲響了“強山水産”的大門。

好半晌,屋裏才來人開了門,是阮杞。

阮家父母早早就歇下了,主卧離外頭門店的大門遠,睡得沉了不容易聽見。

阮杞随意紮了個馬尾,劉海在額前落下幾縷碎發,臉頰上有在枕頭上壓出的紅印,穿着淺色睡衣睡褲,一手還在衣擺裏撓癢癢。

他這幅吊兒郎當的樣子,在看清門外的人後,立刻僵住了。

阮杞砰地一下将門關上,正欲往裏走的周诩好懸沒被拍扁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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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诩:“……”

又過了一分鐘,阮杞換了身運動服開了門,臉上有洗過的痕跡,未來得及擦幹的水珠順着英俊的輪廓滑下來,帶了幾分冷嗖嗖的潮氣。

“這麽晚了,來做什麽?”阮杞硬邦邦道,“我爸媽都睡了,有事……”

“我找你。”周诩打斷道,“你一直不接電話我才過來看看。有急事。”

他晃了晃手機,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阮杞蹙了下眉頭,從兜裏掏出手機看了兩眼:“不知道怎麽點到飛行模式了,直接打店裏電話不行嗎?”

“……”周诩這才想起還有這回事。

阮杞将飛行模式關掉,屏幕上立刻彈出好幾條金老板的消息。

他随意掃了幾眼,看周诩:“是金成俊找我?”

周诩嗯了聲:“他在外地,不方便過來,拜托我來看看。”

阮杞始終繃着的一口氣不知道怎麽就洩了,緊繃的肩背松下來,懶洋洋靠在門框上,似笑非笑:“我還以為什麽事……”

他在昏暗裏顯得漆黑的眼睛盯着周诩:“我倒是大半夜找過你幾次,難得你來一回……還是為了別的人。”

周诩手指不由捏緊了手機:“我是……”

阮杞擺擺手,似乎不想提這個:“有事說事,我還在忙。”

周诩一愣,他還以為阮杞之前在睡覺。

兩人正說着,後頭玄關裏傳來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對方語氣淡漠,沒什麽情緒波動,連問話都問得一股子平鋪直敘的味道:“阮杞,你有事的話我就先睡了。”

周诩沒反應過來,直愣愣地看着阮杞轉身,他背後的玄關燈光下顯出個陌生的人影來。

對方長得高挑單薄,穿着深色睡衣,頭發理得很短。哪怕在昏暗的燈光下,周诩也能一眼看出對方長得極好。

那種好是一種氣質上的好:清冷又禁,欲。睡衣領子系到最上面一顆,扣子直抵着喉嚨,随着他說話時那鼓起的喉結上下滑動,輪廓分明,看着很是有味道。

男人皮膚很白,甚至比阮杞還要白,面上是一種常年不見陽光的蒼白文氣感,纖長的睫毛緩慢眨了幾下,目光只往周诩身上掃了一眼,就不感興趣地移開了。

他身上有跟周诩相似的東西:古板、固執、規矩、整潔。

但也有非常不同的東西:他更加冷漠,像一團活在煙火氣裏的死物,對任何事任何人都絲毫沒有興趣。那種冷漠的感覺是從內往外散發的,仿佛沒将任何人放進眼裏。

如果說周诩是年紀輕輕活成了一個唠叨的老幹部,那這個人就是從頭到尾只為自己活,拒人千裏之外的氣息非常濃厚,像臺移動冷器制造機。

阮杞沒注意周诩怪異的神情,只對後頭的人道:“睡吧,我這邊臨時有點急事。”

“明天我們還有其他安排。”男人一板一眼道,“你答應過我……”

“知道知道。”阮杞笑出了聲,揮揮手,“答應你的一定不會食言,相信我,嗯?”

男人歪了歪頭,這才轉身走了,沒給周诩一個眼神。

周诩牙關緊咬,待阮杞回過頭來,他控制不住地扯出了一個冷笑:“這麽快就有新人了?”

他又自言自語:“也是,當初你跟姓馮的才分了幾天,不也一樣找上我了?”

阮杞一愣。

“還膽大包天的帶回來?”周诩道,“你是越來越放肆了啊?還是之前咱倆在你家做的那些,打開你新世界大門了?”

阮杞眯了眯眼,陽光帥氣的面龐上浮現出一種少有的嘲弄和惡意:“周先生,你想管我工作上的事,美其名曰為我好,為我父母好,現在連我的私人生活也要幹涉?你算什麽?”

周诩舔了下發幹的嘴皮,一路趕來的興奮已被這冷水潑得什麽也不剩了。

他眼裏的情緒緩慢地沉下去,片刻後平靜無波道:“是我冒犯了。”

阮杞看着男人的冷靜和無動于衷,心裏騰地升起一股怒火。

只是這股火氣還沒徹底掀起來,周诩就回頭解了三輪車的鎖,直接調頭要走:“我通知到了,剩下的你跟金老板談吧。”

阮杞忍不住道:“這就走了?”

說完就想扇自己一耳光。

周诩沒回頭,手指無意識地撥了下車把手上的鈴铛:“不打擾你們。”

後頭沒聲了,片刻後,周诩聽到了門鎖關上的聲音。

咔噠一下,清脆又刺耳。

周诩喉嚨動了動,手指摸着冰冷的車鈴铛,想起之前阮杞來接自己,那三輪車把手上還綁了只彩色的小風車。

那麽幼稚,又那麽讓人開心。

那時候阮杞在前頭蹬車,他在後頭跟盆栽擠在一起,冬風将小風車轉出絢爛的顏色。他們在斷橋頭上停下來,躲在外套下接吻,那時候兩顆心靠得那麽近,仿佛有今天沒明天,別的什麽也不去考慮,只是火熱地、纏綿地貼在一起。

那曾讓周诩少有的生出了寧靜感,是他想要的一生一世,平凡平淡,普通卻又安心。

他以前以為梁笙身上有這種東西,後來發現是對方裝的。

之後他在阮杞身上感覺到了,可卻一閃而逝,他沒有抓住。

當越來越多別的東西摻雜進來時,那種寧靜感就自然而然地被打破了。

他甚至不知道要如何去修複。

而現在,也不需要他去修複了。他好像總是晚一步。

大學失戀的經歷,在梁笙身上栽的跟頭,再到現在。周诩閉了閉眼,感到了一種三十而立前的精疲力盡。

再回神,他在車鈴铛斑駁模糊的倒映裏,看到了自己發紅的眼眶。

和人相處太難了,他不想再和誰有瓜葛了。對他來說,這太難了。

阮杞裹着一身怒氣回卧室,經過客卧時,門開了。

屋裏的男人拿着水杯,正準備去接水。

“談完了。”依然是把問句生生變成了肯定句。

“嗯。”

男人歪了歪頭:“怎麽了。”

阮杞往後扒了一下頭發,靠在牆上,整個人都頹廢了下來:“……那是我前男友。你應該認識,周诩,以前一個中學的。”

男人記憶力顯然非常好,不需要提醒就點頭:“我知道。”

“你認出來了?”

“他沒怎麽變。”

“以前你倆争全校第一第二,我這種人,只能在下頭仰望。”

男人突兀道:“他其實不怎麽喜歡念書。”

阮杞倒是第一次聽說,挑眉看去:“你怎麽知道的?他跟你說過?”

“看出來的。”男人搖頭,似乎對閑聊并不感興趣,單方面結束了話題,“晚安。”

阮杞:“……”

阮杞手指發癢似的,神經質地動了動,追了上去:“陳博園,陳眼鏡,你跟我說說呗。怎麽看出來的?”

因為私事被表弟周雄丢在阮家暫住的陳博園道:“很容易就能看出來,他念書只是為了考好的大學,不是喜歡念書,也不好奇書本外的附加知識。還有,他并不在乎做第一,只是為了別人才做第一。”

“為了別人?”

“我聽其他老師提過,他父母離婚早,兩邊都不管他。他從小被姑姑和爺爺拉扯大,那兩個人對他寄予了很高的期望。”

阮杞皺了皺眉,這事他是知道的,可他沒想過以前念書也好,全校第一也好,考上大學,進了非常厲害的公司也好,周诩都不是為了自己。

在他看來,這種學霸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既然能做到自然是做到最好,之後那些令人羨慕的結果來得都是理所當然。

可現在被陳博園一提醒,他倒是有點明白了——為什麽周诩能輕易放棄多年努力得來的一切,只身回到這座小城。

因為他并沒有那麽執着、留念的東西。

和他表面始終維持的“規矩”不同,他骨子裏其實沒有那麽在意這些。甚至可能很想擺脫一些東西,但由于長時間的思維習慣,那份“規矩”就自然地鎖在了他的血液裏。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

但是陳博園注意到了,這個敏銳的跳級生,因為太過聰明,看人時總像是一眼就能将人看穿,有一種無機質的居高臨下感。

阮杞初在酒吧看見站在周雄身邊的陳博園時,有些怵他那雙眼睛。但久了也就還好,畢竟他心裏沒鬼。

還沒想完,就聽對方咕咚灌下半杯水後,幹脆道:“你還喜歡他,很喜歡。”

阮杞:“……”

男人哪怕是不解,也不解的非常雲淡風輕:“既然喜歡,何必分手。”

“你不懂。”阮杞轉身就走,生怕走慢一步,就被看出別的什麽。

“你跟他賭氣。”陳博園放下杯子,“他什麽都好,你覺得自己配不上,你跟他賭氣,也跟自己賭氣。好無聊。”

“你還怕時間久了,他發現你什麽也不是,看不起你,會甩了你。”

阮杞接連被人揭傷疤,一個轉身将人推到了牆邊:“閉嘴!”

男人閉嘴了。

阮杞胸口劇烈起伏,想說什麽又不知道說什麽,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片刻又重複道:“你不懂!”

“……”陳博園聳了聳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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