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沈溫如眼尾帶着幾分薄紅, 看向沈春眠的眼中情緒複雜,他像是鼓足了勇氣,才終于開口說道:“阿爹帶我回青雲派那日, 我遠遠地瞧見師尊和你, 三丈高的梨樹上開滿了梨花,擡眼之間天與地、雪與花,連同那一身素衣的師尊,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可唯獨只有你……”

說到這裏他忽然頓住了,過了好半晌才重新開口。

“只有你一身火紅衣袍,色豔灼灼, 連發間別的那只羽毛發簪, 都是金紅色的。”

彼時的沈春眠目光倨傲,居高臨下地看向了這個他自以為是父親新撿回來的小師弟,還算友好地一臺下巴,問他:“你叫什麽名?”

沈溫如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而後扭頭緊緊盯着那帶他回來的沈弦驚。

沈弦驚便替他道:“溫如,他叫沈溫如。”

沈春眠不太高興地皺了皺眉,嘀咕道:“他怎麽也和你姓?先前撿回來個成天板着張臉的江師弟便罷了,如今又撿來一只瘦巴巴的流浪貓, 我們青雲派又不是難民營。”

“他不是流浪貓, ”站在他身側的懷楚将手掌搭在他肩頭, 很輕很緩地哄勸道, “他是你阿弟,是當年那個被你阿爹不小心弄丢的孩子。”

“開什麽玩笑, ”沈春眠面上先是一遲疑, 而後又猛地甩開了懷楚的手, “他們說的是真的?”

懷楚沒說話,他便看向沈弦驚:“阿爹,他們說的難道都是真的?”

沈弦驚對上他的目光,淡淡然道:“那年我尋子心切,可溫如卻早已了無蹤跡,又恰好在路邊撿到了與他樣貌有幾分相似的你……”

他話音未落,沈春眠便紅着眼指了指自己:“那我呢?你們找到真的了,那我呢?我就成了冒牌貨了?”

懷楚連忙抱住他:“該是你的還是你的,我與你父親對你的疼愛,不會因為對溫如的失而複得,而減少半分。”

沈弦驚也上前一步,揉了揉他的發頂,接着又嘆了口氣道:“春眠,你要知事理,不過只當是多了個弟弟。”

一開始因為兩人的哄勸,沈春眠對他的态度雖然不冷不淡的,但總還算是友善,只是不太愛搭理他。

盡管他不願多看自己一眼,可沈溫如卻還是很喜歡黏着他,他為了能吃飽飯,自小與野狗搶食,與那堕入修羅界的半人不鬼的殘修搶奪那一兩顆劣等靈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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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見識了這世間太多的醜惡,然後他看見了渾身上下好像都會發光的沈春眠。

沈溫如愛他的倨傲,愛他的張揚,愛他身上恣意輕狂的少年氣,可同時他又恨他輕而易舉地便奪得了師尊與阿爹的目光,恨他心安理得地霸占了他的位置這麽多年,恨他連一個正眼都不肯施舍給自己。

于是在後來決裂之後,沈溫如對他便只剩下了那無邊的恨意。

他想要報複他,想要借此懷楚與沈弦驚的憐惜與疼愛,想要他們對這個親手養大的壞種徹底心死。

“那日恰巧遇上離恨教強搶民女,”沈春眠聽見他輕聲道,“我原想悄悄将她劫下,可我轉念一想,離恨教教主專好男寵,若我替她嫁,你的教徒是不是會将我進獻給你?”

他原只是預謀着要懷楚與沈弦驚兩人對他徹底厭棄,可在見到沈春眠之後,他卻發現自己其實始終忘不了那年初見時的那個鮮衣少年。

“教主冷泉救我一次,骊宮中又替我解圍,出關之後第一眼來見的也是我,我不信教主真的會對我半分感情也沒有。”他紅着眼,一字一句道。

沈春眠:……

誤會,這真的是誤會。

沈溫如頓了頓,接着又道:“後來我還聽說你救了山下雲水村村民,在教中住的這些天,我也從未見你寵幸過誰——你本性其實不壞,從前你其實都是裝的吧,是不是?”

他曾以為他天生劣性,不過空得了一張漂亮皮子,可如今幾次相處下來,那個曾經發着光的影子卻又再次回到了他的心裏。

沈春眠一時聽得有些呆了,嘴唇欲張又合,半晌後才終于開口道:“你不要将本座想的太好,從前那一樁樁、一件件惡行,也都不是旁人逼着本座幹的。”

“你若真是十惡不赦之人,又怎會承認自己從前犯下的是惡行?”

沈春眠竟然覺得他說的很有幾分道理,反駁不過,因此便只好吞吐地問:“那你這是、又是什麽意思呢?”

他才剛一直都在沉默,如今又問出了這樣的一句話,沈溫如頓時覺着自己方才向他所傾訴的一切,都只不過是在唱一場獨角戲。

“還要我怎麽說?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沈溫如紅了眼眶,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我是故意被綁到教主床上的,你難道還不明白嗎?”

沈春眠眼下是徹底明白了,敢情這主角受心裏的人不是江逐風,而是反派。

“你喜歡他……本座什麽?”沈春眠恨鐵不成鋼道,“江逐風、你江師弟難道不好嗎?”

說完他轉念一想,重生後的江逐風也瘋得不輕,說也說不通,打也打不過,真是麻煩透了。

“別哭了,”沈春眠忽地起身,走過去用那寬大的袖子替他抹了抹眼淚,“也沒什麽好哭的,本座并非你良人,等時機到了,你還是跟着江逐風一道回青雲派去吧,也省得叫那二位憂心。”

沈溫如的眼睛卻更紅了,他立即捉住了沈春眠的袖子,将他往下重重一拉,沈春眠差點一個踉跄摔在他身上,手慢腳亂地按住了旁側的石桌,好險穩住身形。

他下意識定睛,卻見再往下半分便是沈溫如的唇。

沈春眠連忙起身,一擡頭卻又對上了不遠處那江逐風的目光。

他連忙欲蓋彌彰地一低頭:“你做什麽?”

“教主方才又在看誰?”沈溫如順着他的視線望去,卻遙遙瞧見了江逐風的背影,他的語氣似有幾分落寞,亦有幾分不甘,“又是他。”

“教主說自己并非我良人,那誰又是你的良人?是江逐風麽?我聽他的語氣,像是恨你入骨,你又何必熱臉去貼他的冷屁股呢?”

沈春眠:“這事兒真不是你想的那樣。”

沈溫如卻不依不饒地追問道:“那是什麽樣?我也是水系靈根,姿色也不比他差,你為何只肯要他,卻不肯看看我?”

“本座沒那個意思,”沈春眠百口莫辯,有些絕望地脫口而出道,“就是剛好,剛好他昨夜出現在本座的面前,如果出現的是旁人,那結果也不會有什麽兩樣。”

沈溫如這才堪堪收起了眼淚:“真的?”

沈春眠坦然道:“本座騙你能得什麽好?你、江逐風,在本座這裏都是一樣的,都是前師弟,昨夜之事實屬意外,并非是本座對他有意。”

“既然都一樣,”沈溫如忽然伸手牽住了他的食中二指,聲音幾不可聞地問,“那師兄今夜能不能陪我睡?”

這句話像是用盡了他一身的勇氣,他用那樣既期待,又渴望的目光看着自己。

沈春眠不是個喜歡留暧昧的人,他絲毫不留情面地掰開了沈溫如的手指,語氣冷冰冰的:“不行。”

沈溫如頓時便有如一顆洩了氣的球,焉巴巴地癟了下去,眼中的水光一暗,他有些局促地收回了手,站起身道:“我知道了。”

他是既自卑又要自尊的人,人生頭一回表白被拒,也不願再多看一眼沈春眠的臉,便急匆匆地轉過身逃去了。

他這一走,沈春眠倒是松了一口氣,好在這沈溫如并不是那種喜歡糾纏不休的人,不然他還真沒法應付。

可誰知他這一口氣還未松完,那邊江逐風便放下水桶,朝他走了過來。

沈春眠立即招來符樂,囑咐他道:“你在這兒看着點,別叫他們惹出麻煩,本座先回去了。”

符樂立即颔首,而後又問:“教主,今日需要設宴備酒嗎?昨日有教徒在山上獵了幾只靈獸,有雲霞獸與照夜玉月精,肉質都是極鮮美的。”

昨夜那頓宴席叫沈春眠吃怕了,他想也不想地便拒絕了:“如今教中庫房空虛,不宜鋪張浪費,都該清減些。”

“是。”符樂應聲道。

眼看着那江逐風便要到跟前了,沈春眠卻轉身便走,而前者也不喊他,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後,俨然是一副他去到哪兒,他便要跟到哪兒的做派。

沈春眠繞了幾圈,都沒能将他甩掉,于是便只好回頭走向他:“江逐風,你又發什麽瘋了?”

江逐風就那麽直勾勾地盯着他,什麽話也不說。

“沈溫如方才已經回去了,”沈春眠頭疼道,“他看起來不太好,你确定不追上去哄哄他?”

江逐風還是不說話。

沈春眠簡直要被這對主角給逼瘋了,一個眼瞎,一個聾啞,他忍無可忍地上前往他胸口處推了一把:“你啞巴了?沈溫如不是你日思夜想的好師兄嗎?你不去追難道我替你追?”

江逐風扣住他的手腕,反問道:“我追他做什麽?”

沈春眠:……

因為你倆是一對啊!

“随你追不追他,”沈春眠負氣道,“但你也別跟着我,你難道沒有自己的事可以做嗎?冷泉修心,玄兵閣練劍,去哪兒不好?”

江逐風死死扣住他的手腕,定定然道:“我要跟着你。”

他發現了,只有待在沈春眠身邊的時候,他才會久違的,不會被某種無形而又強大的力量控制。

練劍修心愛人,皆非他所願,他不想要得道,不要成仙,只想要這片刻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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