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沈春眠好容易補了個囫囵覺, 再睜眼時明晃晃的日光已經透過窗紗,朦朦胧胧地在他床側撒下了幾塊傾斜的金色影子。

“幾時了?”沈春眠迷瞪着眼,懶洋洋地問那身邊人。

江逐風的聲音還和他睡前聽見的一樣, 半點沒有迷糊之意, 想必這幾個時辰都是清醒着的:“未時四刻。”

沈春眠翻了個身,他夢中盜汗,醒來濕了一件裏衣,眼下全身都黏黏膩膩的, 很不清爽,因此有些煩悶地抱怨道:“怎麽睡了比沒睡還頭疼——符樂那裏呢,有消息了嗎?”

江逐風搖了搖頭。

“還有懷楚, ”沈春眠下意識揉了揉太陽穴, “他和沈溫如怎麽樣了,有動靜嗎?”

江逐風依然是那副一問三不知的模樣。

不想他這頭剛問完,殿外便又傳來了綠玉的聲音,她遙遙傳話道:“屬下綠玉,抱歉打攪教主安眠,方才屬下派去靈市尋右護法的人傳來了消息。”

說到這裏綠玉稍稍一頓,等沈春眠應了聲,她才繼續道:“靈市原是夜半開張, 天明而關, 派去的教徒們左右尋不見右護法人影, 便去盤問了幾個常在靈市裏做買賣的熟人, 說是瞧見昨夜右護法與日月谷的人起了沖突,人叫他們給綁走了。”

“方才日月谷的人還送了一份請帖過來, 邀您去赴他們谷主的百歲宴。”

沈春眠不緊不慢地答:“嗯, 定的是什麽時辰?”

綠玉應聲道:“子夜之交前後。”

“知道了, ”沈春眠緩聲道,“本座要沐浴更衣。”

“屬下這就讓人去準備。”

她的腳步聲甫一離去,沈春眠就皺眉道:“煩死了,我就知道符樂忽然消失準沒好事。”

江逐風悄沒生息地上前,替他揉起了太陽穴:“日月谷那群鬼修葷素不忌,餓起來連同伴都要吃,你真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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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呢,”沈春眠道,“就算被捉去的不是離恨的右護法,我也不能見死不救,我若連這點威嚴也沒有,離恨教教徒唇亡齒寒,只怕就要亂了。”

江逐風卻不以為意道:“讓旁人去救便好。”

他下手不清不重,揉得沈春眠的頭疼稍輕,只是他到底受不了有人貼自己貼的這樣近,因此便趕開他道:“哪裏那樣好救?日月谷雖然都是些烏合之衆,但那谷主怎麽說也是元嬰八層的修為,他們陰招多,不好對付,怎麽能讓其他人平白去送死?”

“那就借口帶人滅了他們日月谷,”江逐風輕描淡寫道,“不過失掉符樂一條命,但卻可永絕後患,不痛快麽?”

沈春眠起身赤腳落地,不太高興地訓斥道:“什麽叫不過失掉他一條命?那可是一條人命!如果有天你至親至愛之人,或是你自己也淪為了一粒棄子,你還能說得出這種話嗎?”

“你不過是因為那先天賦予你的純靈根,以及青雲派中的環境使然,所以你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能走到旁人一生或許都無法企及的境界,你怎麽還能居高臨下地說出這種話來?”

沈春眠緩緩吐出一口氣,聲音一輕:“不論今日被捉的是符樂還是你,我都會親自去救的,他是為救我而去的靈市,我不能叫他寒心。”

大概是最後這句話觸動了他,江逐風忽然擡眼問:“若我有一日身陷困境,你也會這般義無反顧地來救我嗎?”

沈春眠想也不想地回答道:“當然。”

說完後他又不免有些心虛,他嘴上說的那樣好聽,可實際上去救符樂卻也是他綜合考量過的結果。

而他對江逐風的感情實在很有限,頂多能做到盡力幫他,可若要義無反顧……他覺得自己還沒有勇敢到這種地步。

但話已出口,沈春眠也不好再往回收,他話鋒一轉道:“你老實在這呆着,若依照原……唔,你前世的劇情,近些日子你想必就要洞虛了,洞虛期的天劫并不好受,我勸你好生準備。”

江逐風稍一皺眉,忽然輕聲問:“這個世界……對你們那裏來說,只是芥子一般的存在嗎?”

否則他昨夜并沒有內府在中向沈春眠展露過這些細節,他怎麽又會對他前世何時洞虛,知道的一清二楚呢?

“也可以這麽說,”沈春眠并不否認,只是苦笑一聲,“誰知道我原來所在的地方又是不是一粒芥子呢?”

他不敢說的太明顯,怕又引來了那來自虛空的懲罰。

也就是這一刻,兩人直接忽然生了幾分同病相憐的惺惺相惜。

可這點情緒并沒能堅持太久,因為沈春眠很快便發現,江逐風這人是說不通的,依然還是他去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

就連他沐浴更衣都要跟着,沈春眠無奈只好用腰帶覆了他一雙眼,可江逐風又非要緊牽着他的手,害他只能用半只手解衣裳。

本來只需半個時辰便能完成的事,因為這人的纏磨,他用了足足一個多時辰才出浴,身上和精神上反而比方才醒來時要更累了。

看着和尾巴一樣長在自己身上的江逐風,沈春眠心裏不無惡毒地想:我剛才到底為什麽要提醒他當心天劫,幹脆把他劈死他算了!

綠玉做事顯然要比符樂靠譜不少,待他出殿之時,便聽綠玉道:“教主,殿外七香車已備下了,屬下又從教中挑了幾位行事穩重的弟子,都是築基之上的境界。”

沈春眠一邊往外走,一邊應道:“嗯,本座離開之時,教中要加強防守,山下每處入口都要安插一名凝丹期的修士,以免日月谷那群人調虎離山。”

“屬下這就去安排。”綠玉立即道。

她稍稍一頓,而後又道:“教主,方才琉光殿中傳來異響,來報的人說,見溫如公子一手的血污,舉止癫狂,從殿內跑到庭院之中,其他再多的也看不真切了。”

“屬下方才正忙,也不敢貿然去打攪您——您要不要過去瞧瞧?”

沈春眠神色一緊,立時便道:“你先去遣人加強防衛,本座去琉光殿看一看,莫叫旁人再去那附近驚擾。”

綠玉颔首:“是。”

趕去琉光殿的路上。

“你們青雲派真是沒一個省心的,”沈春眠對着身側的江逐風道,“他倆又怎麽了?你前世有這一出麽?”

江逐風搖了搖頭:“不清楚。”

沈春眠對他真是徹底沒脾氣了,可随後,卻聽江逐風頓了片刻,接着才緩聲道:“前世沈溫如曾因為發現懷楚偷偷供奉着你的骸骨,而走火入魔過一回,為從懷楚手中搶走骸骨,他與懷楚大打出手。”

“也正是這一回,我為他誤殺了懷楚。”他說的輕描淡寫,像是提起從前自己吃過的一餐很難吃的飯。

沈春眠沉聲問:“可這一世我還活着,他們還會因為什麽起沖突?再說懷楚可是化蟬期地仙,怎麽可能會被溫如一個凝丹二層所傷?”

“溫如?”

“怎麽?”

江逐風看向他:“你不曾喚過我為逐風,卻如此親近地喊他溫如。”

沈春眠沒忍住往他肩上一撞:“我他媽真是服了你了江逐風!”

他分明是惱怒的語氣,可落在那些遙遙在暗中偷窺的人眼中,便成了打情罵俏。

“我沒诓你吧?”祁慕安鬼鬼祟祟地将那雲舒棠往裏一拉,雲舒棠作為前任教主的獨子,沈春眠并沒好意思安排他也去務農,而祁慕安卻是裝病告假了一日,“也不知這姓江的給教主下了什麽迷魂藥,咱們教主從前何其喜新厭舊的人,如今竟日夜都要與他黏在一塊。”

雲舒棠咬着下唇,什麽話都不說。

只聽祁慕安又恨恨道:“棠兒,你若再不争,只怕明日你的位置便要易主了,教主是何其薄幸的一個人,改明兒那姓江的在他耳邊吹吹枕邊風,恐怕咱們都得被逐出教去了。”

“我又有什麽法子,”雲舒棠喪氣道,“他不肯要我,我難道還上趕着湊上去尋辱嗎?”

祁慕安立即道:“變不了教主的心思,咱們難道還動不了那江逐風嗎?他只是凝丹期的修為,令尊留下的那兩個舊部,足夠弄死他了。”

雲舒棠目光微動:“可若是讓教主發現了……”

“這教中少說有一半教徒都是向着你的,”祁慕安道,“就說那右護法,也是一心一意為着令尊與哥哥你的,教主既能不辭辛勞地去救他,說明他在教主心裏也是有幾分份量的,就算不幸敗露,那人已經沒了,教主還能怎樣?”

與此同時,沈春眠已帶着江逐風這個拖油瓶,急匆匆地趕到了琉光殿外。

“此處靈氣外洩,有打鬥過的痕跡,”江逐風在他耳邊低聲警醒,“要小心。”

沈春眠稍一颔首,随後帶着江逐風穿牆而過,來到庭院內。

院內微風輕拂,磚石地上落着零星幾點暗紅色的血跡,沈春眠循跡而去,只見偏殿之外殿門虛掩,他小心翼翼地推開門,生怕看見什麽血腥景象。

好在殿內幹幹淨淨,一絲淩亂痕跡也沒有,沈春眠繼續往裏走,卻隐約聽見懷楚的一聲嘆息聲:“春眠?”

“您在哪兒?”沈春眠一把拉開帷帳,在一張坐榻上瞧見了一身是血的懷楚,“您……”

懷楚按着腹間傷口:“不礙事,方才已用過丹藥了,這點傷口一會兒便能結痂。”

“這是怎麽了?沈溫如呢?”

“這個逆子,”懷楚咬牙道,“他身上魔氣全然蓋過了人氣,想必已走火入魔多時,虧他能忍住……我來時他裝病要昏倒,我便上前扶他,誰知他竟猝不及防地給了我一刀。”

沈春眠沒料到這些主角竟一個接一個地不受控制,又一個接一個開始瘋,頓時有些說不出話來。

“那他眼下人呢?”他問。

懷楚虛弱道:“跑了。”

“跑了?跑哪了?”沈春眠一急起來,腦子又要發暈,“他意識還清不清楚,會不會在教中大開殺戒?”

“不急,”懷楚一擡手,身上血污便消失殆盡了,他輕輕牽過沈春眠的手,“我方才在他身上下了追蹤咒,他眼下還在這附近。”

方才聽見什麽都毫無反應的江逐風眼下卻垂眼看向了懷楚與沈春眠碰在一起的手,他立時碰了碰沈春眠的肩膀。

沈春眠回過頭問:“怎麽了?”

“他手方才沾了血。”

“什麽意思?”

“髒。”江逐風輕輕捏開了他的手。

沈春眠氣的簡直想往他身上來一腳:“江、逐、風,你給我正常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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