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二人就這般逛了半日街市, 直到日暮西垂,才一同返回離恨教。

今日游了一日,可兩人的面上卻都不見累, 夜幕漸漸落下來, 星子從暗到明,兩人都不想回銷骨苑,因此沈春眠便帶他往那日誤入的後山深處走去了。

“明日還想去哪裏?”沈春眠偏頭問他。

江逐風擡目看樹影之間若隐若現的星辰,輕輕一搖頭:“今日故地重游, 已經了卻了我的遺憾了,前一世我活了千年,這世上也沒有我不曾踏足過的土地、不曾到過的地方。”

說到此處他将目光一收, 看向沈春眠, 輕聲慢語道:“最後的這些時日,有你相陪,便足夠了。”

“你呢?”江逐風問他,“想去何處看看嗎?”

沈春眠道:“這裏沒有我的回憶,我在哪裏都一樣,只要與你待在一起便好了。”

從前閑暇時,沈春眠在百無聊賴之際,偶爾也會在腦海中推測一下自己未來的死法。

最幸運的, 便就是無病無災、壽終正寝, 可他現實裏不怎麽愛動, 因為工作原因又時常節食、熬夜, 想必等到不再年輕的時候,大病小病便會接踵而至。

他覺着自己大概率會死于病痛、死于一場意外, 也想過會經歷一場事故, 畢竟在這個時代, 各種事故都不算罕見。

沈春眠想,大概他在現實世界中早就因為那場突如其來的車禍而死去了,來到這裏的只不過是他的一抹意識。

能在将死之前遇上一個相愛的人,已經算是老天給他的饋贈了。

比起初時得知這個消息的心慌意亂,如今沈春眠的心裏倒多了幾分平靜和坦然。

兩人在林間穿梭,低頭是雪埋枯枝,擡眼是傲雪寒梅,再往上,便是那若隐若現的銀河星點。

說話間,二人便沾染了一身的梅香,腳下踏過一片綿軟的雪,整個世界漸漸寂靜下來。

就好似這世間所有的人都已經睡過去了,天地間只剩下他們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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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從前……”江逐風忽然偏頭問,“是個什麽樣的人?”

沈春眠不介意與他分享自己的過去,因此便在那一片寂靜之中娓娓道來。

他先是說了自己來到此地的契機與緣由,而後緊接着又說起了自己。

“我啊,”他說,“從小到大都挺普通的,按照你們這兒的标準,大概就是門派裏根骨又差、天資又不高的小弟子,後來念書考學,也只考上了一個很普通的學校。”

江逐風左瞧右瞧,半點也看不出他究竟普通在何處,因此便道:“你這樣好看的人,若都能說是普通,那我們這裏就沒有能稱得上是好看的人了。”

沈春眠笑着打斷他:“你看人普不普通,都只看一張臉的嗎?”

“那倒也不是,”江逐風想了想道,“你還溫柔又心慈,比那佛寺裏金身塑體的佛祖還要慈悲。”

沈春眠還從未聽過有人這樣直白地誇過自己,耳際頓時變得通紅,而後他又佯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那只是因為你們這些人将人命看得太淡了,我還算不上心慈。”

江逐風稍一頓,随後又繼續補充道:“你大概不知道,我總能從你身上聞到幾分’春生新芽‘的氣息,就是那種……勃勃生機,像是春回大地、化雪融冰、萬物複蘇的那種生命力。”

沈春眠有些不大懂他話裏的意思,他自認為是個很沒有活力的人,平日裏也總顯得懶洋洋的,也不知道這江逐風是從哪兒看出他身上的生命力的。

但聽見他這樣誇自己,沈春眠還是很高興。

“好吧,”他從善如流道,“那我改變一下自我認知,我現在是一個普通的大帥哥。”

“帥哥?”江逐風的面上似有幾分疑惑,“若說将帥之氣,我倒是不曾在你身上見過,再說這個’哥‘,你年歲分明也不大,為何自稱’哥‘?”

沈春眠勾攬着他的肩膀,低頭笑了好半晌,而後才遲遲解釋道:“這個’帥哥‘,大抵就是你們這兒的’貌比潘安‘之意。”

江逐風終于領會了,雖然心裏還是覺着這個怪詞與其所蘊含的意思相差甚遠,可他面上卻并未再糾結。

“我倒沒見過這個潘安,想必不及你萬分之一,”江逐風說完,又催促他道,“你接着往下說吧——你說你讀書考學,那想必走的是文人士子之路?”

他說的誇張,可沈春眠聽着卻很受用,于是他便接着往下講:“也不算是吧,在我們那兒,幾乎人人都要讀書考學,我也不是什麽文人,我後來去當了、唔……戲子。”

江逐風看上去有幾分驚訝,在他印象裏,那些梨園中的戲子身份卑賤,與高門大戶裏豢養的貓狗并無區別,都是任人欺辱的命數,富商老爺們只要出得起銀子,便能包下他們一夜。

好在沈春眠很快又解釋道:“我們那兒的戲子與你們這兒的不同,并不屬于下九流的行當,圈裏偶爾也有些龌龊事,但主人公通常也不似你想的那般有口難言,想逃還是逃的過的。”

無論他怎樣解釋,江逐風心裏到底存有幾分偏見,倒不是看不起他,只是看向他的目光中又平白多了幾分心疼。

沈春眠瞥見他的眼神,怕他誤會,因此又急忙道:“而且我也不是走投無路才入的這行,說實話,這行只要幹的好了,一日賺的銀子,只怕比普通百姓幾十年的賺得的還要高。”

江逐風露出一副很能理解的模樣,點點頭道:“是,梨園裏的正當紅的名伶,一場下來所得的打賞,便夠普通人家用一輩子的了,只是他們都是些折了羽翼的金絲雀,命薄如紙,即便這般富貴,可也不過是任人欺辱的玩物。”

他是苦口婆心地要勸他“從良”,可沈春眠卻只以為他是看不起他的“戲子”身份,因此沈春眠把臉一拉,幹脆也不解釋了,只不大高興道:“不說了,和你說不明白。”

見他生氣了,江逐風便又巴巴地挨過來:“我若說錯話了,你便打我罵我,我絕無怨言,只是千萬別這樣冷眼看我。”

沈春眠心一軟,又看向他。

江逐風又道:“我方才也不是有意說那些的,我只是怕……”

“你怕什麽?”沈春眠問。

“怕你從前真蒙受了那些委屈,”江逐風神色一暗,将心裏真正想說的話壓下去,擠出一抹笑意來,狀若無意地問他,“倘若你還能回到故鄉,還要從事這一行嗎?”

沈春眠看着他:“怎麽突然這樣問?”

江逐風輕輕一笑:“我只是想,你既是因為意外而來,說不定也會因為下一場意外再回去,畢竟你并不屬于這裏……”

“別多想,”沈春眠立即道,“那紅字既然讓我逃,想必就不是死了就能回去這樣簡單……我們不說這個了。”

江逐風:“嗯。”

三日的時間轉眼間便過去了。

第三日傍晚,沈春眠與江逐風還是坐在第一日的那塊山石之上,看夕陽漸漸落入山谷之中。

只見忽然之間,那天地之間裂開了一道白線,而後日與月被那道白線切開來,又錯落成了無數破碎的影子。

“時間快到了,”江逐風拉住他的手,随後又捧住他半張臉,将吻未吻地停在他唇邊,“你會記得我嗎?”

沈春眠看着他眼中錯落的光影,很輕地一笑,毫不猶豫道:“當然,你呢?”

江逐風也應聲道:“我會記你一輩子。”

這句話他像是咬着牙,從口齒之中吐出來的,用了很重很重的音調。

沈春眠以為是他看見日月陷落,心裏生出了恐懼,因此便扣緊了他的手,輕輕吻上去。

江逐風旋即回吻過來,強硬地頂開了他的齒貝,而後猝不及防地将一顆寒涼的圓形“丹藥”送入了他口中。

沈春眠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身體便已經急不可耐地将那顆東西咽了下去。

“你……”沈春眠推開他,“你給我喂了什麽?”

江逐風在那碎了滿天的霞光之中朝他一笑:“我的內丹。”

沈春眠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而後又想用手指去扣嗓子眼,試圖将那顆內丹吐出來。

“沒用的,”江逐風拉下他的手,看向他的目光懇切,“收下吧。”

“這是我唯一能送給你的禮物了。”

倏然之間,天地變色,那破碎的蒼穹之上出現了一團雷雲,夾雜在雷聲之中的還有其他人的驚呼,像是從山下傳來的,又像是離恨教中的聲音。

想必此時定然有許多人都為這個忽然而現的“天地奇觀”而駐足仰望。

他們還能笑得出來,那是因為不知道自己下一刻即将迎接的命運是什麽。

知曉了一切的沈春眠笑不出來,他滿目通紅,可卻偏偏落不下一滴淚來:“你從什麽時候開始籌謀的?”

他的問題,江逐風沒有不答的,因此便誠然道:“自從看見那行紅字開始。”

“連青雲魂飛魄散後,那顆內丹便回到了我的身上,”江逐風道,“本來幾個時辰前就該送你走了,可我卻總是舍不得,想多留你一會兒。”

說完他望向了那道行将落下的天雷,在他耳邊道:“差不多了,我來為你護法,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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