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新生的日與行将隐去的月一并停留在灰藍色的蒼穹之上, 涼風從沈春眠長而寬大的衣擺下穿過,他久違地覺察出了一點寒意。
假如那邊的時間線也同這裏的一樣,想必眼下大部分人已休了年假, 在老家歇着等待着春節的到來了。
若說他一點也不想回家, 那是不可能的。
可是僅僅給了這三天的期限,又不告訴他要如何走上回家的路,這算什麽?假如你的生命只剩下最後三天的現實版嗎?
正當他陷入迷茫惶惑之際,左手卻忽然被另一手扣住, 那只手寬厚而幹燥,掌心有幾道很明顯的握劍繭。
沈春眠一偏頭,見來人是他, 便随口問道:“睡醒了?”
“嗯, ”江逐風替他擋住風,而後問,“怎麽在風口上站着,嫌屋裏太熱麽?”
“差不多吧,裏頭太悶了,出來透透氣。”
說完沈春眠便看向江逐風的臉,在這樣昏暗的光線裏,他的面容五官便顯得更加深邃, 随着那天邊的天光一點一點地亮起來, 便一寸一寸地點亮了他的眉眼。
沈春眠心裏痛苦極了, 也糾結極了, 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該将這件事咽進肚裏,還是毫無隐瞞地告訴給他。
好像不管選哪一種, 都顯得過于殘忍了。
“你有話要對我說嗎?”江逐風眉眼一彎, “為何這樣看着我?”
沈春眠的心髒頓時狂跳起來, 像是碎玉珠子滾了一地,他立即收回目光,而後巧言道:“看你好看,便多看幾眼,這你也不許嗎?”
“怎麽會呢?”江逐風攥緊了他的手,誠然道,“你想看多久都可以。”
見他并未對自己的話有所懷疑,沈春眠不自覺地松了口氣,如果什麽都不與他說,他大概還能滿懷憧憬地度過這……最後的三日吧?沈春眠心想。
沈春眠拉着他在不遠處的石墩上落座,看那一輪紅日漸漸從山頭升起,晨風拂過兩人的發絲與袖擺,沈春眠心裏漸漸平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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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回不去,與他這樣度過三日,其實也很好。
“逐風,你還有什麽未盡的心願嗎?”
江逐風看向他:“怎麽忽然這麽問?我的生辰是明歲三月,現在想壽禮還很早。”
沈春眠卻道:“你只管說,我只是聽聽,也沒說就是要送你什麽了。”
江逐風像是很認真地思忖了起來,過了好半晌才道:“你這樣乍一問,我一時倒也想不出來了,不如就先攢着,等往後我想到了,再與你說。”
“那你早些想,”沈春眠道,“若想遲了,我忘了今日的心思,你就是說了也白說。”
江逐風卻笑了起來,玩笑道:“你這樣,倒像是我得了什麽疑難雜症,沒幾日可活了,可找來的郎中大夫說,最好不要将真相告給我,因此你便這樣拐彎抹角的,要偷偷替我實現遺願。”
他的語氣只是打趣,可沈春眠的面色卻忽地一變,心裏松動,口中便道:“其實……”
可不等他将那所謂的真相說出口,便聽江逐風先他一步開口道:“其實我真的只剩下三日了,對不對?”
沈春眠怔怔然地望着他:“你……哪兒聽來的?不許說這樣晦氣的話。”
江逐風攬住他的肩,坦然道:“那日你陷入昏迷,為了喚醒你,我便将你的靈府與我的靈府相連,你的靈府和旁人的不一樣,只有被灰霧蒙的嚴嚴實實的一方天地。”
他稍一頓,而後又道:“大概是你我靈府相連的狀态未斷,因此你方才進入靈府,我便也被拉入其中,只是你瞧不見我。”
沈春眠紅着眼看向他。
“我陪你在其中漫無目的地走了幾個時辰,然後随着你一同擡頭,便看見了那行奇怪的文字。”
沈春眠不輕不重地一掐他的下巴,有些氣惱道:“所以你心裏其實都清楚,可方才卻還要故意聽我說那些話,看我的笑話。”
江逐風連忙解釋道:“我只是想看看你……看一看你究竟會怎樣對我——那日你在我靈府之中,不是說過你想回家嗎?”
沈春眠松了手,反問道:“那又怎樣?我早就回不去了。”
江逐風卻定定然地看着他的眼睛,然後道:“為何回不去?你既屬于另一個人間,那回去的路想必只有一條——飛升上界,只要你離開這個人間,哪怕回不去故鄉,去那傳說中的’上界‘,其實也很好。”
沈春眠怔楞片刻,随即又苦笑一聲:“我如今不過只是洞虛期的修為,再如何揠苗助長,三日之內,都不可能達到飛升的境界。”
“只要你開口,”江逐風忽然道,“沒有什麽我不能為你做到的。”
還不等沈春眠開口拒絕,他便又道:“我可以去将內丹搶回來,那’情咒‘能溝通你我的靈脈,你不用耗費那些年,便能将我的修為全部消化,到時候……”
“那你呢?”沈春眠紅了眼眶,話裏也帶上了幾分哭腔,“我這樣走了,那你怎麽辦?”
江逐風擡手抹去他眼角的一點眼淚,很溫柔地看着他:“我本來就屬于這裏,也無家可回,如今能求得一死,再好不過了。”
沈春眠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這樣溫柔的目光,與那日在靈府中與他說“我不要你家去,留下來”的那個人截然相反。
他能讓自己活下來,可沈春眠卻半點也不覺得高興,只覺得疼,不只有心髒,身上哪一處都疼。
沈春眠默然半晌,這才決然道:“我不走了,我要和你在一塊。”
“說什麽孩子話,”聽他這樣說,江逐風心裏是高興的,可嘴上卻不同意,“你才認識我多久?興許不過是因為我纏你纏的最兇,你才多看了我這一眼,真要留下來,你是要後悔的。”
沈春眠抵住他的發額,定定然道:“我今歲二十六了,年歲也不小了,若在這個人間,不修道入教的話,想來已經是好幾個孩子的爹了,我既說出口了,就不是什麽孩子話,也不是哄你騙你的。”
“就算要飛升,我也未必能熬得過那場大天劫……我想好了,我要與你一起。”
“好啊。”江逐風沒拒絕,只是在他面頰上碰了碰,然後嘗到了一口鹹味。
只要有他這句話,三日也夠了,他心想。
是日。
江逐風帶沈春眠去看了他的故鄉,那裏漫山遍野的都是梅香,屋舍落雪,滿目雪白景象。
“你知曉我的一些過去,那你聽過此地嗎?”江逐風問他。
沈春眠搖了搖頭:“書中只提起過你在青雲派中的往事,後來你與沈溫如提起故鄉,說的也是青雲派山上所栽種的那株梨花樹。”
“我從不覺得青雲派是我的故鄉,”江逐風給他指了指一處宅院,“那裏便是我幼年時的家,如今想必已叫其他人家住下了。”
沈春眠便順着他道:“你帶我去看看吧。”
兩人便使了隐身術,自那紅木大門處穿門而過,不動聲色地來到院中。
宅院裏安安靜靜的,偶有幾個奴仆走動,碰見時含笑點頭。
江逐風環顧四周,這才發現,自己從中幾乎已經找不出什麽舊時的影子了,宅院的高牆被重新粉刷過,父親喜歡的松竹被換成了椿樹、槐樹,地上的磚石也被重新修整過。
十幾載風雪,此處早已不是從前的江宅了。
大概是瞧出了他眼中的幾分感懷與悲涼,沈春眠便拉住了江逐風的手,微微一笑:“你以前住這麽大的房子呢,想必家境殷實,應該也有一處屬于自己的院子吧?”
江逐風點了點頭:“我帶你去看,就在那後頭。”
說話間,他帶着沈春眠來到後宅中的一處僻靜小院,院中落雪被掃的幹幹淨淨,江逐風的目光看向廊檐下,那高大的木柱上有幾道劃痕。
沈春眠的目光便也跟随他而去:“這是……”
“這是在我年幼時,每歲年關換了新衣,就會被爹爹娘親牽到此處,要他們替我丈量身高。”
沈春眠下意識伸出手去,摸了摸那木柱上的刀痕,而後又笑了一笑:“原來你也有這樣小、這樣稚嫩的時候。”
說完又對着自己身上比了比:“這會兒你幾歲?才剛到我肚臍眼高。”
“不記得了,”江逐風也笑,“你如今這般身量,想必與我同歲的時候,還不及我高。”
就在兩人說話的時候,屋內忽然傳出了一道女子的聲音,聽上去還有幾分警惕:“誰在外頭?”
緊接着便有一位奴仆打扮的人探出了一顆腦袋來,見廊下無人,她便松了一口氣,扭頭道:“小姐,奴婢就說是您聽錯了,這外頭哪有人呢?”
“奇怪,我方才分明聽見有男子在笑,別是有哪些個登徒子采花賊翻牆進來了才好。”
那奴仆便安慰她道:“小姐莫要擔心,宅內多少護衛家丁在呢,哪有那不長眼的賊人敢進來—您不是說要給奴婢看看夫人今歲親手給您縫制的毛領嗎?”
小姑娘立即便将方才的怪聲抛到了腦後,領着她去看自己的新衣。
廊下兩人相視一笑,走到外頭。
“不進去看了嗎?”沈春眠問。
江逐風答:“那如今已成了人姑娘家的閨房了,你我若偷偷入內,豈不成了那采花賊的行徑?”
“你這時候就知道要做君子了?”沈春眠譏諷道,“爬本座床的時候,你怎麽就沒臉沒皮了?”
江逐風牽着他的手往外走:“你總是不一樣的。”
沈春眠看他面上的表情與來時不同,像是放下了什麽,于是便問:“見了舊時居所,有何感想?”
“唔……”江逐風想了想,然後答,“還沒來時,心裏總有些放不下,可到了此處,見了那柱上痕跡,才知道即便所愛之人離去,他……他們大概也會一直活在他心裏吧。”
沈春眠沒聽出什麽不妥來,只點點頭道:“嗯,咱們再去長街上逛逛吧?方才我見那兒有人擺攤做小食生意。”
江逐風:“走吧,只是我沒帶銀子,今日就得委屈你請客了。”
沈春眠笑起來:“好啊,你多吃點,最好吃窮了我,否則我要看不起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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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