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一夜無夢。

方淮很少能這樣睡一個輕松的覺。臨時來訓練室下發通知的時候, 經理還有些訝異地說他今天臉色真不錯。

“是有什麽好消息嗎？”經理随口問。

方淮淡淡笑了一下：“算是。”他轉頭，卻看見宋榕檀欲蓋彌彰般收回的視線。

他在心裏又給宋榕檀記了一筆訓練不專心的帳。

宋榕檀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最近的訓練似乎更多了，但他來者不拒, 更讓方淮好奇起他能承受的上限。

RTG今晚的比賽是7點，場館離俱樂部不遠。吃過晚飯, 衆人才不急不緩地坐上大巴來到場館。

“最後一場比賽！”比巴蔔看着場館外的海報，忍不住激動，“明天是不是能放假了！”

小光頭跟着期待：“聚餐！休賽期！旅游！”

隊裏的老大哥大鐘失笑：“下周還有單人賽啊。你從去年開始就說要在單人賽和隊長一決高下。”

比巴蔔肉眼可見地枯萎了一些：“那晚上出去搓一頓夜宵總可以吧……總得慶祝一下啊。”

“除非今天2：0零封GR，不然這個積分第一都算是拱手讓人。GR後天可還有一場比賽的。”宋榕檀似笑非笑。

“還是說你覺得第二名也值得慶祝？”

比巴蔔挑眉：“那打啊！不就是二比零, 誰怕誰？”

他語氣裏帶着過度的自負的情緒, 方淮偏頭，冷淡的視線落在他身上，比巴蔔頓時噤聲。

“抱歉教練, 我又飄了……”他聲若蚊蠅。

“前輩！”忽然身後傳來一個活潑的聲音, 衆人回頭，看見從GR休息室出來的趙子初。

妹妹頭少年跑到方淮面前站定，笑容乖巧：“前輩, 比賽完要一起去吃夜宵嗎？”

方淮還沒說話, 宋榕檀卻從後面上前一步，把趙子初擠開。

“比賽完RTG要隊內聚餐。”他笑了笑, “或者你也可以來我們的冠軍慶功宴？”

比巴蔔：？

“比巴蔔, 跟經理說，晚上找個好館子下。”宋榕檀彎着眼睛, 眼底卻沒什麽真情實感的笑。

趙子初偏頭看了他一眼，咬牙。

他和宋榕檀這個b是真的氣場不合, 見了就想真人pk的程度。

從鼻腔裏擠出一聲不屑的輕哼, 趙子初看着方淮, 露出詢問的表情：“前輩？”

方淮手背碰了碰宋榕檀肩膀，示意他讓開。

“今天不方便。”他說，“以後有機會吧。”

宋榕檀心底松了口氣，頓時對着趙子初炫耀般擡了擡下巴。

GR經理過來領走了亂跑的隊長，RTG幾人也回到自己的休息室。

“你們發現沒有？教練真的忽然變得受歡迎好多。”比巴蔔說完才意識到自己措詞有點問題，慌忙找補，“我的意思是，就……”

“往常只有隊長在後臺才會被要簽名，上場比賽不是教練也被要了？”大鐘笑。

宋榕檀眼睛都沒擡一下，嗤笑：“麻煩。”

“不過First在教練面前是真的乖，跟變了個人似的。”比巴蔔斜觑了一眼宋榕檀，“我以前見他，不是在罵宋榕檀，就是在罵宋榕檀的路上。”

“多少年前的事兒了……”宋榕檀翻了個白眼，忽然想到什麽，伸手敲門似的叩了叩方淮的筆記本。

方淮移開本子，抛來冷淡的視線。

“趙子初就是個傻子。”宋榕檀道，“他那都是在你面前裝乖的。”

方淮面色未變，語氣平靜：“比刺頭好。”

宋榕檀：“……”

比巴蔔捂住嘴，好險沒笑噴出聲，卻還是引來宋榕檀以夜宵要挾的報複。

方淮的視線在打鬧的兩人身上停留了幾秒，垂眸遮住淺淡的笑意。

他在RTG簽下一年合約的時候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方耀明都以為，他下半賽季還會輾轉其他戰隊。

還未回國的時候，他有時也會猶豫RTG會不會是最佳選擇，一度做好了半路毀約走人的準備。

但一切都順利得像是開了外挂。

RTG不僅在實力上以驚人的速度提升，追着他不斷提高的目标從未懈怠。隊內的氛圍也一次次帶給他新的認知。

方淮在RTG已經度過了四個月，卻還是會因為隊員之間的玩鬧互怼而會心一笑。

“……教練，教練？”

“準備上場了。”

方淮這才發現自己竟然走了神。

他嗯了一聲，起身正要推門，卻發現沒人跟上來。

“怎麽……”他愣了一下。

RTG幾人圍成了還剩一個缺口的圈，一只只手互相堆疊起來，宋榕檀站在缺口對面，正對着他伸出還空着的那只手。

“最後一場了，宣傳那邊想拍我們搞個氣氛。”他笑了笑，不遮不掩把宣傳部門刻意的計劃全抖了出來。

“來加個油嗎？”

方淮垂在身側的指尖微微撚動。

宋榕檀指尖勾了一下，又往前遞了半分。

在大腦得出結論前，腳下卻先不自主地動了起來，方淮補上了那個缺口。

他生疏地伸手，虛虛地搭在最上層宋榕檀的手背上，對方一動指尖，突起的骨節便在他掌心輕啄般撞動。

“來。”

“三、二……一。”

方淮動了動睫毛，心頭似乎有小鼓槌跟着敲響。

“RTG——”

宋榕檀那只懸在半空的手随聲落下，覆上方淮手背，蘊藏在肌肉裏溫和卻不可抗拒的堅定力道，帶着衆人的手向下壓。

“加油！！”

時間的齒輪緩緩轉動，在衆人齊聲吶喊的同時發出機械碰撞的巨大響聲，嚴絲合縫地嵌入新的齒序之間。

既是變軌，又像是回到了最初的那條軌道。

BO3的第一場，RTG和GR都拿出了這賽季勝率最高的一套戰術。

兩相碰撞，局勢一度僵持不下。

最終還是阿麥故意在GR信标前賣了一個破綻，趙子初一槍未中暴露位置，被正在掩體內搜尋的宋榕檀直接跳臉擊殺。

1：0，RTG領先拿到賽點。

第二場上臺時，雙方的氣氛都十分凝重。

對于RTG來說，第二小局如果輸了，就相當于把世界賽門票的選擇權交給了對手。

而對GR則情況更加嚴峻。一旦第二局再次敗北，他們将直接失去春季賽保送世界賽的機會。

這對于一個上賽季春夏連冠的巅峰期戰隊來說，不可謂不是一個巨大的打擊。

臺上解說激昂，臺下觀衆的聲浪一聲蓋過一聲，兩支隊伍的名字在開賽前就在支持者的吶喊裏開始打擂。

隔音室的門被裁判關上，場外的呼喊驟然減弱。

“教練，這局ban什麽？”宋榕檀随口問。

方淮手上翻閱筆記的動作一頓：“平時教你的賽前預判不是都會了麽。”

宋榕檀背對着他，因為規則不能扭頭看他，但方淮還是聽出他語氣裏濃到幾乎化開的笑意。

“教練在這裏，不許我偷個懶嗎？”

方淮挑眉輕哂。

身邊工作人員湊近：“方教練，我給您換個耳麥，現在這個剛剛檢查有些接觸不良。”

宋榕檀聽見耳機裏方淮的聲音漸遠，想來應該是已經摘了耳機。

“早知道你不走……我那麽拼命學什麽。”他喃喃自語。

“啪！”

他話音剛落，頭頂便突然被紙筒敲了一下。

不疼，甚至沒什麽太大的感覺，但緊随其後散發着寒氣的聲音卻讓他坐直了身體。

“宋榕檀？”

“你以為我摘了耳機就聽不到你說話是嗎。”

“……我開玩笑。”宋榕檀擡眼，卻看到順着八卦氣息游移到面前的攝像機。

雖然帶着隔音耳機，但他總覺得還是聽見了場外傳來的哄笑。

直播間彈幕已經笑瘋了，一分鐘前還劍拔弩張的兩方突然就鳴金收兵。

剛點進直播間的人一頭霧水，懷疑自己是不是進錯了直播間，哪有重要比賽前彈幕全在嘻嘻哈哈的？

[？人剛來，有沒有hxd跟我說說這是笑什麽呢……]

[笑慫逼哈哈哈哈]

[有些人呢，在外面用鼻孔看人，在隔音室裏被教練敲腦袋，還只能縮頭]

[已經截圖了，我是宋神鐵粉，兄弟萌說我做得對嗎？]

[不對，應該像我一樣錄屏/doge]

宋榕檀啧了一聲，底氣十足地朝攝像機回瞪過去。

攝像機故意跟他杠似的，甚至更貼近了幾厘米，試圖從這位知名刺頭的臉上捕捉到一絲尴尬。

可導播終究是低估了宋榕檀的心理素質。

他單手撐着下巴，忽然揚起一個恣意的笑。

一直搭在鼠标上的右手擡起，在鏡頭前伸出食指，比了個“1”.

他故意向前湊了兩分，無聲開口。

【我們是冠軍】

開賽前，青年便張揚狂妄地宣布了自己的勝利。

他的一舉一動全落在身後的方淮眼底，他沒去管，收回自己的筆記本翻開，落下的眼睫裏有隐沒的笑意，又從唇角偷偷漫出。

鏡頭移開，主屏幕切到游戲界面，比賽進入禁用地圖環節。

而彈幕卻還在方才的畫面沒有反應過來。

[靠……媽的……方淮好寵？？？我瞎了？]

[說好的魔鬼教練呢？]

[不是吧這還魔鬼！國外那幫隊伍到底多玻璃心？！]

[u1s1，要是RTG真春季賽第一了，方淮這波回國，RTG屬實是賺大。]

[之前聽說Ring揚言RTG有方淮牌外挂，老子還嘲了好久……]

[可惡，這挂不知道下半年要便宜哪家！！]

[押一波GR啊！鈔能力GR給爺沖！！]

[打不過就買挂是吧？]

比賽臺上，RTG的“外挂”本人只是扶着耳麥，聲線平穩地開口讓隊員禁用地圖。

這小局輪到RTG先ban地圖，在掌握主動權的同時，也多少會洩露己方可能使用的戰術。

禁用權轉移到GR那邊，在倒計時只剩下十秒時，他們才遲遲選定地圖。

全場嘩然！

GR竟然禁用了自己最擅長的[羅科機場]。

這在GR春季賽的賽程中從未出現過。

系統抽選到[維爾斯叢林]。地勢之複雜是七張地圖裏當之無愧的第一。

方淮擡眼看到對面比賽席上，GR教練擡臂歡呼，他微微皺眉，大腦裏飛速回憶本賽季GR的所有正賽戰術。

戰術準備的120秒倒計時卻已經開始。

TETD職業比賽裏，教練這個位置的職責不僅要負責隊員的日常訓練，最能體現一位教練水準的，就是這一百二十秒。

當選中的地圖在預期之內的時候，教練與教練之間也不會有太大的水平差距。

但TETD抽選地圖的形式，讓比賽增加了更多不确定性。

一旦在地圖選擇期情況突變，教練只有一百二十秒的時間去調整已經成型的戰術。

水平一般的教練在這段時間裏，一般只能叮囑隊員一些“冷靜對敵”“不要上頭”之類不痛不癢的建議，被嘲諷為低配心理輔導員。

優秀些的，會從過往的戰術裏挑選一套可能勝率更高的，比對着進行微調。

頂尖戰隊那些久負盛名的教練，甚至能通過分析對手近期比賽訓練情況，預判到他們可能準備的黑馬戰術。

畢竟制定戰術的也是教練，只要是人思維得出的結果，就永遠有跡可循。

只看誰技高一籌。

倒計時的數字不斷減小。

面對顯然采用了新戰術，信息依然是一片空白的對手，RTG隊內語音裏一片安靜，只能聽見此起彼伏的呼吸聲。

還有方淮翻動筆記的沙沙聲。

教練進入比賽席是可以攜帶電子産品的，但方淮從來都只有随身的這本幾十頁的紙質筆記本。

他還未回國時，這個本子被外國的電競媒體稱作“E-sports Grimoire”。

——“電競魔書”。

它的主人不常在一百二十秒的時候翻閱它，但只要它被翻動，那等待對手的，必定是一場毫無懸念的潰敗。

曾經有人試圖在後臺偷|拍他的筆記，翻開後卻發現……寫的是中文。

并且翻譯後，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全是零散的比賽場次和時間點記錄，偶爾有批注，但少得可怕。

這是一本只有方淮才看得懂的“魔書”。

其他教練需要翻看視頻才能查閱到的東西，被他全部記在了腦中。每場比賽、他都從不同的角度觀看分析過數十遍。

有時候，人腦比電腦可靠。

只要他想，任何一場他分析過的比賽，都能清晰地在他腦海裏重現，推演。

更可怕的是，方淮不會漏過任何一場比賽。

倒計時還剩一百秒時，他從回憶裏找到了GR在[維爾斯叢林]的一場比賽。

那場比賽的對手是成績平平的隊伍，GR贏得不算痛快，這場比賽也就和無數場比賽一樣淹沒在教練組的視線裏。

但方淮注意到了GR的一處配合。

那個配合來得有些詭異的突然，甚至給人一種GR前半局是不是在演的錯覺，現在有人一聲令下，聚成騰空燃起的焰火。

方淮忽然意識到，那是他們在試驗新戰術，并且試圖巧妙地把它遮掩住。

GR也确實成功了。

——如果他們面對的不是方淮。

倒計時，92秒。

方淮腦海裏，叢林地形平地而起，如果有人能看見，必定會驚嘆于這副虛拟地圖的精細程度。

他像是将游戲加載進了自己的思維，而想做到這點，需要的可不僅是幾千上萬次同地圖戰局的複盤。

雙方隊員進入地圖，GR隊員的一舉一動全部落在方淮眼底。

他操縱着己方隊員躲避、反擊、包夾……

耳邊靜谧無聲，槍林彈雨的進攻與防守在他腦海裏上演。

倒計時80秒。

方淮睜眼，開口。

耳機裏，僅剩十秒的最後計時聲響起，單調乏味的“嘟”聲，卻像是即将為某一方宣判死刑的鐘聲。

“戰術都記住了嗎？”方淮聲音和往常一樣平淡，沉穩的氣場從他身上蔓延至充滿整座隔音間。

他從不需要叮囑更多。

站在他身後的裁判目睹了他在一百二十秒內推斷、并且當場重建一個新戰術的過程，背在身後的掌心控制不住地冒出一陣陣冷汗，頭皮發麻。

倒計時方淮合上筆記，垂眸：“GR的确實戰術高明，這場比賽無論怎麽應對，都還是會有一個唯一的變數。”

“我把這一槍交給你。”

“Ring——”

倒計時歸零的一瞬，教練的語音通路被切斷，留下方淮半句未盡的話。

宋榕檀驟然攥緊鼠标，肩頸處的每一寸肌肉都緊繃起來，嘶喊着要他轉頭去看看身後對他全然信任的人，大腦卻極理智地不斷輸送着指令。

[禁止回頭]

[禁止回頭！]

忽然，熟悉又陌生的微涼觸感覆上了他的頭。

指尖在蓬松的發絲間左右輕晃着，最後輕輕地、獎勵般拍了一下。

他身後的方淮垂眸，嘴角還帶着一絲淺淡溫和的笑，在心底說完那句未盡的話。

——Ring，你是這場變數裏，唯一的穩定。

“方教練？”身邊裁判提醒。

方淮颔首，擡手離開。

走出隔音間後，他忽然聽見臺下山呼海擁般的喊聲，下意識回頭。

大屏幕上屬于RTG隊員的那一角，宋榕檀挑眉，對着鏡頭再次比了一個“1”的手勢。

他做着之前那個挑釁的動作，神情卻沒有了先前尖銳的棱角。

像是隔着鏡頭，在衆人矚目之下，只給一個人遞出了回應。

莫名地，方淮心跳快了幾分。

肢體比思緒更快了一步，向着屏幕的方向伸手，向來最多只有淺淡的笑容也被染上了幾分張揚的自傲。

他比出第一名的手勢。

——我們會是冠軍。

一定。

作者有話要說：

狗子：1！我是1！

淮哥：（跟着比了一個）

狗子：大驚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