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媽媽

重新坐在審訊桌前,費利幾乎難以掩飾自己激動的心情。

葉桐用審視的目光看着費利,那目光與方才不同,帶着一絲肯定和欣賞。

“那請您說吧。”費利擡起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這些事有些長。”葉桐目光微轉,“我不知從何說起。”

“那就從蘇秋說起吧,”費利看着她,眼中懷着一絲憐憫,“就是那個八個月前死去的女助理。”

“你去過C市了?”葉桐問道。

“是的,”費利點點頭。

“那你一定也去過她生活過的地方?”葉桐問。

“是的,”費利回答,“是一個平靜的小村莊。”

“小村莊……”葉桐的目光突然變得遙遠,仿佛在回憶,“我第一次見到她,就是在那個小村莊……”

費利看着她,沒有說話,默默等待着。

“那時大概……大概是十幾年前,具體是什麽時候我記不清了……”葉桐微微笑了笑,語氣裏充滿了懷念,“那天,我和我的丈夫一起,路過一個小村莊,因為汽車不巧抛了錨,所以就去那個村莊求助……那裏的房子有那麽多,我的丈夫來回看了看,偏偏就選中了那所房子,敲了門,走進了院子,我第一次見到了她--蘇秋,那個女孩……”

費利靜靜的聽着。隔壁的吳秘書雙手放在膝上,低着頭,細長而濃密的睫毛微動。

葉桐頓了頓,臉上露出悲涼的笑容,她慢慢的講述着這個故事,聲音低沉而傷感。

“她那時只有六七歲的樣子,看起來很安靜。身上、臉上都髒兮兮的,用一個小板凳,跪在院子裏做功課。見到我們進來,她跑過來,問我們來幹什麽,得知來意後,她給我和我丈夫倒了兩杯水,讓我們先在院子裏等等,她進屋去找她的父親。沒過一會兒,她的父親出來了,喝得醉醺醺的……她雖然肮髒但還算俏麗的小臉上有一個明顯的巴掌印,帶着兩滴淚痕,看起來非常可憐……”

“我那時年輕氣盛,當場就生氣了,走上前去問那個男人為什麽這樣對自己的孩子。那個男人滿口髒話的罵我,她将我拉開,跟我說她的父親喝醉了,然後,帶着我們走出了院子,去找村委會的人來幫忙。我記得那時我走出了好遠,都能聽見她父親在屋子裏咒罵的聲音,她卻似乎習以為常,并不在意的樣子。我的眼眶突然就濕潤了,見到村委會的人後,我就問他們,有沒有辦法能稍微幫幫這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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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對一幫扶?”費利問。

葉桐點了點頭,嘴角輕輕勾起一絲溫柔的笑:“是的,我就是用這種方式和她建立了聯系。我的丈夫也很喜歡她,對我的做法很支持。我對她的幫助,并不是說每月給她錢就可以了--她的那個父親讓我很不放心,我每個星期都去看她,也會給她買新衣服,給她洗澡,為她打扮,帶着她出門,關心和照顧她。”

像是回憶起那時的美好,葉桐的眼中突然流露出自責,她慢慢繼續說:“就這樣過了兩三年,因為我和丈夫一直沒有孩子,我們終于開始考慮要收養一個孩子了。為了這個原因,我曾經疏遠過她一段時間--畢竟,無論是年齡還是家庭,她都不符合收養的條件。但是我沒有想到,收養的計劃還沒有實施,在我三十八歲那年,我的丈夫就突然過世了……”

“所以你又回去找她了?”費利這樣問着,內心中其實已經篤定了答案。

“是的。”葉桐凄然的笑笑,“沒了丈夫,我這輩子也不想再嫁給別人了……我會去找她,就連我自己都不明白這是為什麽……”

“我能理解。”費利對葉桐說。

葉桐微微一愣,感激的看了看費利,繼續說下去:“這次,她還是站在那個破舊的小院裏,臉洗的幹幹淨淨的,頭發用我送她的那個小發卡輕輕卡了起來,看起來很清秀很可愛。她那時正在打水,見到我驚訝的一下子把臉盆掉在地上,然後,就飛撲過來抱住了我。你能明白嗎?那時剛剛失去丈夫的我,實在忍受不住心中的悲傷,就抱着她哭了起來。”

費利點點頭。

“她當然很驚訝,我跟她說她的叔叔不在了,她沒有說什麽安慰的話,只是抱着我的脖子默默的哭了。自那時起,我就暗暗決定,要好好照顧她,照顧她一輩子。”葉桐說着,語氣微微有些激動,“接下來的事就很簡單。她很争氣,學習非常努力。考高中時她考上了C市的重點高中,我很高興,就做主把她和她的父親一起搬去了C市的市中心。她的父親其實很好打發,只要給他錢,再加上一點點威脅,就能讓他乖乖聽話。”

“接着又過了三年,她參加了高考。”說起那時,葉桐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當我知道她考上了A大,我高興的快瘋了!她越來越漂亮,也越來越出色,我為她驕傲……”

說到這裏,葉桐突然頓住了,不再說下去,審訊室裏一下子變得沉默。

隔壁的房間,女秘書的身體微微顫抖着,她的雙手在膝上握緊又放開,兩行淚水慢慢的流了下來,沖洗着已經幹涸的淚痕。

小布感到心中暖暖的也涼涼的,感動與感傷交織着,讓她禁不住也深呼吸了一下,來平複自己的心情。

過了半晌,費利擡起頭來,看着眼前沉浸在悲傷和回憶中的女人,輕輕嘆了口氣說:“她是一個好女孩……”

“是啊……”葉桐的眼圈微紅,苦澀的笑了笑,“她是個好女孩……”

“你把她教育的很好……”費利頓了頓,“她愛你,也很尊敬你……聽蘇秋的同學說,她有時會叫你媽媽……”

“這個世界上,只有她會叫我媽媽……”葉桐突然挺直了脊背問費利,“你知道她為什麽改名叫蘇秋嗎?”

費利搖搖頭。

“因為‘一葉落而知天下秋’啊……”葉桐閉上眼,兩行淚水奪眶而出,她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決絕,用堅定的語氣問,“你覺得我能夠忍受失去她嗎?”

費利沒有回答。

吳秘書捂住了嘴,忍不住低低的悲泣出聲,她的淚水完全控制不住,不斷的滴落。

小布突然想起了費利說過的那句話--“人活在世上,還是要有個盼頭的”,這一瞬間,小布突然明白了費利的意思,這一刻,她也完全理解了眼前這個女人。

“我不能原諒他們……我怎麽可能原諒他們?”葉桐睜開雙眼,眼淚在她的臉上流淌,弄花了她精致的妝容,她深吸了一口氣說,“不是我不夠寬容,我只是做不到,無法原諒……”

費利看着眼前的這個女人,輕輕的問:“你是怎麽知道吳越和張大光與蘇秋的死有關的?”

“要查清一件事,有很多種方法。”葉桐輕輕的笑了,用手背抹去臉上的淚痕,“財富不是萬能的,但它有時能給你最大程度的便利,尤其是對吳越和張大光這種人,我甚至不用主動接近他們,只要稍稍展露財富,他們就會主動貼上來。”

“但你最初是不知道的吧?”費利接着詢問,“我想如果沒有确鑿的證據,你不會輕易下手,你不是那種人。”

葉桐看着費利,眼神中帶了一絲贊許:“沒錯,我是有确鑿的證據。蘇秋她是總經理助理,那時唯一的同事就是身為總經理秘書的吳莉莉,我就是從她身上入手的。”

隔壁的吳秘書聽到這句話,臉色突然變得慘白,她不可置信的瞪大了雙眼,雙手緊握着,微微顫抖。

小布注意到了她的反應,有些同情的拍了拍她的肩,無奈的搖了搖頭。

“但你肯定不能直接去問她。”費利說。

“是的,直接問的話肯定得不到我要的真相。”葉桐說,“在逐步接近吳越和張大光的同時,我也同吳莉莉保持着良好的關系。我想既然她們是舍友,她一定了解一些內情。”

費利點點頭,示意葉桐繼續。

“所以我有意無意的問起蘇秋的事,努力想了解那天晚上的蛛絲馬跡。終于有一天……”葉桐的眼中流露出一絲憤恨,“她喝多了酒,告訴了我真相……”

“她聽見了?”費利問。

有些驚訝的看着費利,葉桐問:“你知道了?”

“不,我猜的。”費利說,“我去鑽達公司打聽過,總經理辦公室在主樓十六層,員工宿舍在副樓的十三、十四、十五層。而吳莉莉和蘇秋的宿舍是在十五層拐角處,雖然與吳莉莉墜樓的那個窗戶有一定的距離,但如果僅僅是聲音的話,也是聽得見的。”

“你說的沒錯。”葉桐澀澀的勾起嘴角,“她當時正好在宿舍裏,聽見了蘇秋的喊聲。我想肯定也有其他人聽見了,但他們不敢說。而喝得爛醉的吳莉莉卻告訴我,在蘇秋墜樓的那晚,她在宿舍裏聽見了蘇秋的喊聲,蘇秋臨死前……”葉桐閉上眼睛,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堅持着繼續說了下去,“她喊着:媽媽,我被吳越和張大光侮辱了,再見……”

費利的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隔壁的吳秘書忍不住站了起來,她臉色白的滲人,用手指摸索着探向空中,身體向門口的方向轉去。

小布從震驚中緩了過來,趕忙按住她,向她搖了搖頭,拉着她坐下。

葉桐慢慢的睜開眼,她看着費利苦澀的笑:“你的猜想都是對的,是我殺了他們,我沒法原諒他們,沒法容忍他們活在這世上……是我做的,我不後悔……”

“那你,為什麽要殺蘇秋的父親?”費利問。

“那個男人除了給了蘇秋一條命,什麽都沒有給過她……”葉桐用顫抖的聲音說,“如果他曾經給過蘇秋哪怕是一點一滴的關心,我都不會下手殺他……可他做了什麽?這麽多年來,除了不斷的索取,不斷的讨要更多,他什麽都沒有做……那個混蛋根本就不配做一個父親!在蘇秋死後,馬上就拿着八十萬賣命錢去逍遙的男人,我同樣沒辦法原諒他!”

費利看着她,看着面前這個憤怒的女人,他一時間不知道該做出怎樣的反應,該露出怎樣的表情。該責備她?該同情她?或是該做更多的什麽?費利統統不知道,他只知道,葉桐,這個悲傷的女人,雖然從未生養過任何一個孩子,但卻不愧為一個母親。

“好了,我說完了。”葉桐用一只手捂住臉,輕輕抹去眼角的淚痕,“所有的就是這些……不過我想這些就足夠了……”

“不管有什麽樣的理由……”費利躊躇着開口,“法律就是法律,罪行就是罪行。”

“你說的對。不過,”葉桐笑了,“如果不是我主動說出真相,恐怕你們依然無法定我的罪。”

“不,”費利搖搖頭,“我有證據。”

葉桐的臉上露出一絲訝然,随後又輕輕的搖頭:“那不可能。”

“本來也許是不可能的,但陰差陽錯的,證據還是被留了下來。”費利站起身來,推開門說,“小布,請吳秘書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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