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這個喊聲來得突然,且具有十分強大的清醒功能。

淩複看着躺在自己面前,渾身是血的王将軍,又看了看剛剛被自己扔下去的匕首,腦子裏一片空白。

他想說我不是,但這句話怎麽也說不出口。

所有的證據都擺在面前,顯得他的辯解無力且蒼白。

“怎麽回事?”

軍營裏其他的将士被軍師的呼喊聲吸引了過來,在帳篷外圍了個水洩不通。幾位将軍進了帳篷,看見這場景,好半天沒說出話來。

淩複張了張口,臉色慘白。

“不是我……”他往後退了一步,碰倒了不少酒壇,“真的不是我……”

他怎麽會殺王将軍呢?

王将軍同他亦父亦友,是除開他爹以外,他最尊重的人……

可,淩複低頭看着自己手中早已幹涸的血跡,說不出話來。

是他嗎?

他覺得不是。

但偏偏連他自己都找不出一個理由,又怎麽能讓別人相信呢?

淩複閉上了眼睛,忽然感受到了一種深深的絕望感。

“這個三生之境,有些亂啊。”喻清咂了咂嘴,居然連他都沒看見究竟是不是淩複殺的人。

穆遠之盯着那把匕首,沒接話。

“你怎麽不理我?”沒得到回應的喻清不開心了,他順着穆遠之的視線看了過去,問:“這個軍師有問題?”

穆遠之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道:“他看上去,很不對勁。”

對于淩複殺了王将軍這件事,軍師沒有表現出任何的驚訝和悲傷,實在不像是個并肩作戰多年的戰友應該表現出來的情緒。

不排除有的人天生淡定,但……他就是覺得這個軍師不太對勁。

這個變故來的突然,好在他們剛剛重傷了蠻族,此時邊塞還算安全。

作為目前還不知道是不是叛徒的淩複,就這麽被押着回到京城,關進了天牢裏。

“真的不是我……”淩複坐在牢房的角落,看着那一扇不大的窗戶,目光呆滞。

他已經在牢房裏蹲了好幾天了,但一直沒有消息。然而目前籠罩着他的,并不是自己被誤會的悲傷,而是王将軍的妻兒。

之前王将軍還和他暢談未來,說等戰争結束,就找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和妻兒安穩生活。

可意外和明天,卻是意外先到了。

“王将軍的妻兒……該怎麽辦啊?”淩複頭埋在膝蓋處,有些自責,“如果我沒有拉着他喝那麽多酒就好了。”

如果他們沒有喝得酩酊大醉,就不會被人趁虛而入。

淩複并不是個喜歡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的人,可王将軍就死在他眼前,他實在是很難不責怪自己。

在淩複自責的時候,一陣腳步聲響起,只聽見「吱呀——」一聲,牢房的門被推開了。

淩複擡頭,看見了笑吟吟出現在自己面前的軍師。

“淩副将……”軍師踩在那團污濁的稻草上,衣擺卻不染纖塵,“想好怎麽認罪了嗎?”

“你什麽意思?”淩複眼神冷了幾分,随後腦中靈光一閃,不可置信道:“是你殺了王将軍!”

軍師笑了笑,并沒有否認。他手裏還搖着自己往日最喜歡的那把扇子,說:“沒辦法啊,誰讓他……擋了路呢。”

淩複只感覺自己渾身的血都涼了,他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才能表達自己震驚又氣憤的心情,只能緊緊握着拳,腦海飛速轉動。

“其實,不只是他。”軍師看着淩複這副模樣,臉上笑意更濃,“如果不是我們陣營不同,我還挺想和你做朋友的。”

只可惜,從他們站在了不同陣營的那一刻開始,就注定了他們不可能成為朋友。

“我今日本可不來。”軍師緩步走到了淩複面前,蹲下身看着淩複的眼睛道:“但相識一場,我還是有些于心不忍,所以打算讓你死個明白。”

淩複捏着拳,手背上血管凸起。

“別這麽看着我。”軍師笑着說:“你想知道是誰殺了王将軍嗎?”

不等淩複回答,他又自顧自道:“是你所效忠的皇上啊。”

“不可能!”淩複猛地一聲吼了出來,“你沒必要用這種拙劣的謊言。”

軍師搖了搖頭,看向淩複的眼神帶了幾分憐憫,“天真。你以為你爹是怎麽死的?淩将軍一個征戰了沙場幾十載的老将,怎麽可能犯那種錯。”

“淩複啊淩複,你還是太年輕了。”

如今大楚的皇帝是個名副其實的昏君,他不在意時時侵/犯的蠻族,只在意掌握了兵權,随時可能威脅自己帝位的那些将軍。

好不容易才将淩老将軍除去,又怎麽能容許王将軍冒出頭呢?

淩複感覺自己連呼吸都冷了,他靠在牢房冰冷的石牆上,微微仰着頭,像一條瀕死的魚。

信仰崩塌,也不過如此。

如果他從始至終所效忠的是這種人,那他為此付出的所有……豈不是成了一個笑話?

淩複突然很想笑,可嘴角還沒咧開,眼角的淚水就滑了出來。

軍師見狀也沒再繼續說些什麽,只是繼續搖着他的扇子緩步離了開。

這天晚上淩複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境雜亂無章,一會是他小時候上蹿下跳被淩老将軍揍的的畫面,一會是他在戰場上浴血厮殺,卻被自己人捅了一刀的畫面。

其中,還穿插着幾副他和容故相處的畫面。

“我總覺得有哪裏不太對勁。”喻清摸着下巴,做出了一副努力思考的樣子,“但我又說不出來究竟是哪裏不太對勁。”

他偏頭看向穆遠之,似乎是想求一個肯定。

“是有些不太對勁。”穆遠之看着太監推開牢房的門,宣布淩複無罪釋放,心中疑惑的種子到達了頂點,“這個三生之境裏,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容故了。”

雖然容故的心願是和淩複相關,所以這三生之境也是與淩複有關的……但也不至于直接讓容故消失了才對。

喻清點了點頭,剛準備說些什麽,又聽到那個太監道:“昨夜國師大人與陛下促膝長談,才還了大人清白。”

淩複仰頭,遲疑了一下,才又點了下去。

是……容故嗎?

他在無人看見的地方露出了一個笑,忽然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還是值得的。

至少,這片土地上還有值得他堅守的人。

從牢房出去以後,淩複馬不停蹄的回家沐浴更衣,而後又急沖沖的去了國師府。

只是,他并沒有見到容故,而是見到了那個傳說中的國師大人。

“來了?”國師大人對淩複的到來并不意外,他擡手倒了杯茶,朝淩複淡淡開口道:“我們聊聊吧。”

話音剛落,眼前的畫面突然被一大段濃霧吞沒,喻清心中一驚,抓着穆遠之的腕骨往外退了一步,卻還是晚了。

三生之境猛然震蕩,腳下的土地也跟着四分五裂,喻清和穆遠之居然直接被摔了出去。

“我靠——”喻清本來是想以一個帥氣的姿勢落地,誰知一不小心左腳絆右腳,他居然是整個鬼摔在了穆遠之身上!

那聲沉重的悶哼,直接給了喻清一個暴擊。

“你你你,你沒事吧?”喻清急忙坐了起來,看着穆遠之慘白的臉,急忙扒着人衣服,“你該不會骨頭被我撞斷了吧!”

他還能活着走上鬼生巅峰嗎?

該不會要一直被天師一族追殺吧!

“沒事……”穆遠之撐着坐了起來,感覺自己像剛剛經歷了胸口碎大石一樣。他忍了忍,沒忍住陰陽怪氣了一句,“你這腦袋,挺硬啊。”

差點沒給他砸出一口血來。

喻清見他沒事,頓時松了一口氣,“沒事就行,吓死我了。”

他差點就要上天師一族的黑名單了。

既然穆遠之沒事,就該處理正事了。喻清偏頭看了看,發現這是個陌生的地方,“我們還在三生之境裏。”

只是……這裏是哪?

穆遠之還沒從胸口碎大石的疼痛中緩過來,也沒心情接喻清的話。

而也沒等他接話,兩個熟悉的聲音忽然從不遠處傳了過來。

“淩複!”容故氣得手都在發抖,分明是盛夏,分明是個豔陽天,可他總覺得很冷。

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冷。

淩複的氣質,又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之後是從少年趨向于成人的改變,現在确實直接從一個極端偏向了另一個極端。

眼前的淩複,依舊穿着那身熟悉的黑衣。但身上再不見半分陽光,而是被陰郁填滿。

“你剛剛在做什麽?”容故想起剛剛看到的畫面,就覺得一陣心驚,“你殺了他們?”

淩複似乎完全沒覺得自己做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他目光輕蔑,語調也帶着幾分漫不經心,“有什麽不對的嗎?戰場上,死幾個人多正常。”

“你管那叫幾個人?”容故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淩複,想從這人的眼睛裏看到一些動搖,可他只看到了淩複眼睛裏,滿滿的惡毒。

“阿故……”淩複笑了笑,雖然還是叫着這兩個字,可同十幾歲時,已經有了很大的區別,“我二十歲了。”

他已經在這個戰場上,厮殺了整整三年了。

“你知道,我每天會看見多少死人嗎?”淩複眼神突然狠厲了好幾分,他抓着容故的胳膊,指尖縮緊,“你不過是看到死了這麽幾個人,便受不了了嗎?”

容故不自覺往後退了一下,只覺得這個樣子的淩複十分陌生。

腕骨處傳來的疼痛不斷刺激着他,過了片刻,容故還是沒忍住道:“可是他們都是無辜的啊!”

“俘虜無辜?”淩複擡手,冰冷的指尖在容故的臉上劃過,“阿故何時這麽婦人之仁了?”

容故瞪大了眼睛,此時此刻,還真有些像兔子了,“你殺的可不止俘虜!”

還有不少大楚的将士!

淩複終于是松了手,臉上的笑意也徹底消失,他盯着容故看了一會,被陰鸷填滿的眸子裏多了幾分冷漠,“戰場不适合你,阿故還是回去吧。”

說完淩複便頭也不回的離了開。

容故許久都沒緩過神來,過了好一會他才僵硬的轉過頭,四周早已不見了淩複的蹤影。

容故低下頭,沒忍住露出了一個自嘲的笑。

他那個充滿赤子之心的少年将軍,好像徹底不見了。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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