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枝枝到甜水巷的時候,全身都凍得沒有知覺了。

下馬後,馬直接自己跑了,她也沒有管。只記得當初和阿弟在杏花樓說話的時候,阿弟提起過他們住在甜水巷的最深處。

她到巷尾的時候,正好遇到了外出置買東西的陳母。

陳母看到一個衣衫帶血的人出現在自家門口,吓得差點尖叫出聲,可是仔細一看,這人竟然是自己的女兒,她趕緊叫了兒子出來幫忙把女兒扶了進去。

整個過程中,枝枝都不發一言,直到陳母給她蓋了被褥又出去以後,她才悄悄的流淚。

合上門,陳父陳母表情凝重的坐在巴掌大的廳堂。

陳父沉重的開口:“今天是怎麽回事?”他粗黑的眉毛緊扭在一起,就像兩團愁雲。

自己養了那麽多年的孩子,只是簽了活契去給人家幫忙的,如今一身是血的回來,哪個父母不心疼。

陳母憂心忡忡的說:“方才我出去,就碰到了枝兒,她一句話都不說。方才我也看了,她身上的血跡不是自己的,應該是帶的別人的血。”說着話,她再也忍不住小聲的哭出聲來:“也不知道她這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就算是睡着了,她也不松開手中的匕首,看着讓我這當娘的心揪着疼。”

身上的血不是自己的就好,但是這也說明女兒遇到了多大的難事。一個女兒家,尤其是這樣漂亮的人兒,能遇到什麽事,幾乎是可以想象的。

“不管發生了什麽,如果枝兒不說,別逼她。”陳父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臉上的皺紋都深刻出來:“這孩子心事大,以前是我這個當爹的不濟事,連累了孩子。如今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當初女兒為了給他治腿,把自己賣給了別人當丫頭,陳父自暴自棄了許久。如今女兒回來了,他是舍不得讓女兒再受半分委屈的。

“你們帶枝兒進來的時候,沒被人看到吧。”陳父問道。

陳母肯定的說:“我看了的,沒有鄰居看到。”

陳父謹慎的說:“這幾日,不管是誰打聽,我們都要一口咬定,枝兒一直都和我們生活在一起。只是女兒家到了年紀了,這種戰亂時候,不方便見外人。”

“知道了,知道了。”陳母摸了兩把淚,哽咽道:“家裏還有半只雞,我去炖上,枝兒醒過來能吃點是點。”

別人不知道,陳瑾卻是知道一些父母不知道的內幕的。思及那個尊貴無比的男人,再想想姐姐今日的狀況,他的小臉上神色更加複雜了。

陳父面色難看的在椅子上不知道想着什麽,陳母去廚房忙碌。

陳瑾一言不發的打開了內室的門,靜靜地守在姐姐的床邊。

枝枝渾渾噩噩的睡着,半夢半醒的時候記得自己已經回家了,但是又夢到了一個黑漆漆影子一樣的怪物獰笑着撲到她身上。

她用力的喊,卻怎麽也喊不出來,渾身也用不上力氣,就像一灘爛泥一樣無力掙紮,絕望又壓抑。

陳瑾突然看起來姐姐的額頭浮起細密的汗珠,嘴角被她自己狠狠的咬住出血,手心也緊緊的攥住,整個人都在小幅度的顫抖。

他輕輕地搖了搖她的手,着急的叫道:“姐姐,醒醒,姐姐。”

枝枝睜開眼,雙眼放空,好一會兒才緩過來,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意識到自己是真的回來了。

“姐姐?”陳瑾小心翼翼的喚道,似乎是怕大聲吓到了眼前的人。

枝枝撐起臉上的皮肉,笑着摸了摸弟弟的頭,安撫他道:“沒事,我就是剛睡醒,有些沒醒神兒。看看你這什麽表情。”

陳瑾憋着嘴嘟囔道:“姐姐,你還是別笑了,比哭都難看。”

枝枝這次是真的笑了,笑罵道:“臭小子,這就開始嫌棄姐姐醜了。”

陳瑾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他低頭盯着姐姐手中那個鑲滿寶石的匕首,低聲問道:“姐姐,他是不是辜負了你,把你抛棄了?”

枝枝愣了一下,她垂下眼簾,輕笑一聲道:“沒有,我們只是各取所需,如今一拍兩散而已。”

她當初費心讨好,乖巧溫順,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夠有機會從那軍營中出來。雖然過程有些曲折,不過如今就是最好的結果了。

她看的很開。

陳瑾瞪大了眼睛,似乎是不太懂這句話的意思:“姐姐的意思是,以後要和我們住在一起了?”

“可以這麽理解。”枝枝看着手中精巧的匕首,輕聲,似乎是在對自己說的一樣。

陳瑾擡頭問道:“那個人真的會放過姐姐嗎?”

想到那個人陰晴不定喜怒無常的性子,枝枝突然也不确定起來了。

但是如果他真的不願意放過她,此刻也應該已經找過來了吧。

沒等到姐姐的回答,陳瑾的眼圈泛紅,喉嚨間發出嗚嗚又壓抑的低音:“沒事的,姐姐。阿瑾已經長大了,他如果敢強迫姐姐,阿瑾跟他拼命。”

枝枝看着他小大人一樣拍着胸脯,眼底泛過一絲心疼,把弟弟抱到懷裏,聲音也哽咽了:“說什麽拼命不拼命呢,男女之間的事,你一個小孩子懂什麽。”

兩姐弟在屋子裏說了一會兒知心話,枝枝敲了一下阿弟的腦袋,笑着說:“走吧,我都醒這麽久了,去見見爹爹和娘親吧,別讓他們擔心了。”

枝枝出去後,陳父陳母收起了眼底的愁容,笑着迎上去:“枝兒,快過來,娘今天做了雞湯,你小時候最愛喝的。”

久逢的親人親切的叫着自己,枝枝的眼眶一瞬間濕潤了,她沖過去抱着母親,在母親的肩頭蹭了蹭,悶頭嗡嗡道:“娘,我好想你啊。”

“娘也想你。”陳母抱着女兒,擦了自己的眼淚,道:“快起來吧,多大的人,像個孩子一樣。一會兒雞湯涼了,就不好喝了。”

陳父在一旁看的也眼酸,他給陳瑾道:“瑾兒,去給姐姐盛湯去。”

枝枝喝着雞湯,熟悉的味道讓她分外安心,恨不得時間停留在這一刻。

一連四五日,枝枝都留在屋子裏,院門都沒出過,晚上的時候就和母親睡在一處,白天就在院子裏聽弟弟背書。

這樣過了幾日,母親出去買菜的時候,她挽着陳母的手腕,笑意盈盈的道:“娘,我同您一起吧。”

陳父見女兒終于露出了笑臉,臉色漸緩,威嚴的聲音道:“讓她去吧,出去散散心也好。”

陳母這才吐口:“那你戴一塊面紗去。”

本朝雖然開放,但是未出閣的女子帶面紗出游也是很正常的一種現象。枝枝的容貌惹眼,陳母給她備的有面紗,如今拿出來也方便。

她那身布料極好的衣物已經被丢進火裏燒成了灰,她穿的是從前陳母給她親手做的粗布麻衣,藏藍色的對襟小襖,烏黑垂腰的長發辮成了粗粗的兩股麻花辮,面紗是陳母買的細紗做的,不會傷了她細嫩的皮膚,也透氣的很。

幾日沒出門,如今走在人聲鼎沸的大街上,竟然有種恍若隔世的錯覺。

菜市是在城東門,走過去需要兩刻的時間。

還記得上次下山來城裏,城裏的人行路都匆匆的,臉色也慌張凄苦。今日,大部分百姓的臉上都洋溢着開心的笑容,屬實令人費解。

正走着呢,陳母遇到了熟人,兩個人停下攀談。

那人是甜水巷的鄰裏林氏,見到陳母熱情的問道:“陳家媳婦,最近怎麽沒見你出來置買物件。”

陳母笑着回道:“最近我家那位身子骨又有些不舒服,我徹夜照顧,哪有時間外出。”

“都知道你家男人是個書生,書生嘛,身子骨弱着是應當的。”林氏将目光移到陳母和枝枝握着的手上,又移到枝枝的臉上,猛的吃了一驚。就算是粗布麻衣還帶了面紗,這女子的容貌也是掩蓋不住的。又看了看陳母雖然歷經風霜卻依舊留有餘韻的面容上,她問道:“這位姑娘是你的女兒?”

陳母回道:“我家女兒,身子骨随了他爹,像個藥罐子一樣離不得藥,今日天氣暖和了,才能出來透氣,走兩步路。”

鄰裏都知道陳爹腿腳受了傷,最近才見到他走動。卻沒想到,陳家還藏了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兒。

林氏上下打量了枝枝,羨慕的說道:“陳家媳婦,你可真是個有福氣的,兒子出息,女兒俊俏。”

兩個人寒暄了一會兒,林氏聊起了最近的大事:“聽說了沒有,我朝軍隊大敗南國大軍,将他們打的屁滾尿流,直接滾了回去。這次領軍的卻不是李将軍,而且另一個人。”

邊疆居住的人幾乎都知道駐守在這裏的李将軍,陳母問道:“那是誰?”

林氏神神秘秘的說:“你都不知道,李将軍竟然密謀了南國的太子,想要造反。但是被陳副将把消息偷偷告訴了監軍,監軍及時發現并阻止了這件事的發生,帶兵把南國給打退了。還簽訂了停戰協議,往後十年,絕不侵犯邊境。”

說着,她喘了口氣:“監軍還發現了李将軍私吞的錢財,将所有錢財都用來振接災民和犒勞兵将了。”

“這監軍,據說是當朝六殿下。”

聽到六殿下三個字,枝枝的手猛的收緊,指尖嵌入掌心,微微的疼痛讓她回過神來。

陳母一只手一直牽着女兒的手,自然第一時間就發現了她的異常。她低頭問道:“枝兒,你這是怎麽了,是不是穿的少,太冷了?”

見狀,林氏也不在逗留,笑着揮手道:“回去我再給你細說,孩子身體不好,你早去早回,別凍壞了孩子。”

陳母與林氏告別,帶着枝枝繼續去東城區。

路上,她突然想起來一件事,道:“前段時間,我和你弟弟在巷子口還看到過一個貴族小姐,穿着白貂裘,身形與你九分相似。當時我還在想,我的女兒什麽時候回來。沒想到你竟然真的就回來了。”

枝枝自然不會說,那就是她。

她笑着挽住母親的手臂,用帶了幾分女兒家的馨軟聲音,撒嬌道“女兒不在家的時日,也日日想着母親父親和弟弟的。”

陳母的心被小女兒哄得一塌糊塗,慈愛的看着小女兒,眼角笑出了細紋:“就你嘴甜,是不是又想吃糖了?”

她們走到東城門的時候,卻發現菜市都已經被收到了角落裏,街道兩旁站滿了人,不知道的還以為在游廟會等花燈神。

而且擠在前排的,多數是女子。一個個打扮的花枝招展,翹首以盼的模樣。

看樣子,如果想買菜回去,勢必要等到這場面散去以後了。

陳母尋了一個路人問道:“這位姐姐,請問今日是什麽節日嗎,怎麽如此大的排場?”

女人看起來已經三十多歲了,孩子都抱在懷中,卻滿眼都是期翼的光,指了指城門口道:“今日,大軍就要回城駐紮了,大将們都要回來了,聽聞俊美非凡的六殿下也要回來。百姓們聽說他們的恩人回來了,都激動的來迎接他。至于女子嘛,都想見一見這個傳聞中的六殿下。”

枝枝的臉色一變。

怎麽說曹操,曹操就到。她們剛提及這個男人沒多久,他就要回城中了。

不過這恒陽城這麽大,他是王孫子弟,她是底層的平民,兩個人屬于兩個階層,基本上不會有再次交集的可能了。

枝枝想拉着母親回去,改日再來買東西。

可是這時,城門大開,守城的士兵大聲喊道:“大軍回城,閑雜人等靠在路邊,不要随意走動。”

枝枝随着人群被擠來擠去,根本沒有此刻逃離的機會。她只能盡可能的低着頭,與人群融為一體。

傅景之進城的時候,依舊坐的是那次下山時候他坐過的馬車。

這幾日在前線戰場,每日分析戰局,謀劃大事,回了營帳他也頭痛的整夜睡不着。

進入車廂的瞬間,裏面似乎還存有一絲馨香,他崩的緊緊的神經才有一刻松懈。

但是待的時間久了,這點效果就微乎其微了。

這時,一陣風吹起了車廂的布簾,他又聞到了熟悉的,那個女人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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