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難忘初相遇

我第一次遇見她并非是在玉山,那時我是人身模樣,四處獵妖的途中泛舟湖上,是我的手下先發現了她。

“大小姐,那只蛇妖,追不追?”

“追……”我沒有一絲遲疑。

那時她只有一兩百歲,我遇見她時,她正從湖中駝起一個溺水的孩童。

“這妖好生奇怪。”

“怎麽?”我問。

“我原以為她是要将孩子吃了,您看,她将他駝上岸便離開了。”

我一路尾随着她,她應該是一個居無定所的妖。因為她停在了一個被遺棄的樹洞前。

“大小姐,您在此等候,這蛇妖讓我來。”

我看着他拿起弓箭瞄準她,她并未察覺,只懶懶地打了個哈欠,然後卧倒在樹葉裏,小小的一團。

“慢着!”我道,“她是靈蛇一族。”

“靈蛇一族不也是妖麽?”一個手下說道。

“哎呀,大小姐的意思是,靈蛇一族素來群居,這只年齡尚小,說不定還有其他的,不要打草驚蛇。”另一個說道。

靈蛇一族素來與母親一族交好,他們不是普通的妖,靈蛇後人四處行醫,行善布施,乃是遠離世間紛争的族群。

等了一陣,仍不見周圍有其他靈蛇出沒,原來也是被人遺棄的。

“靈力孱弱,不取也罷。”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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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幾百年,我途經玉山時,又遇到這條黑蛇,彼時我剛結束與一只母狼妖的鏖戰,受了些傷化為原身,那群野豬精原本是追趕我而來的,我遠遠看見這條黑蛇,想着來一個一石二鳥,便隐在了樹上。

“喂,你們是誰,追我幹什麽!”

我看見她那雙眼睛,那雙不管是原身還是化為人後,都令我難以忘懷的眼睛。

竟然是她?

若是現在回頭看,我也說不清我為什麽會出手救她,服從于父親的幾百年早已将我的心磨砺地像石頭一樣堅硬。

我并不是為了救她,我是為了取野豬精的靈丹,我那時在心裏告訴自己。

“姐姐,姐姐,我能不能跟着你?”

“不……”

“可是……我逃過了這次,下次說不定遇不到你就死定了。”她在我身後嘟囔道。

“那和我有什麽關系。”

我記不清她在我背後說些什麽,反正嘟嘟囔囔說了一堆。

“姐姐,你修煉多久了?你的法術好厲害呀,我跟在你後面看你這鱗片都要目眩神迷了,你一定是什麽名門望族吧……”

名門望族……我突然生出些許厭惡,原來她也不過是一個貪圖名利的蛇,就算她是靈蛇一族,就算她是只救人的妖又如何,她和他們并無差別。

我的心裏鬼使神差地出現一種惡作劇式的想法,于是我轉身說道:“再向前就是我修煉的山了,你如果決心跟着我,就要聽我的。如果你不願受人控制又如此多話,那我們就此別過。”

她會跟着我嗎?我轉身的時候心裏竟湧現出這樣的想法。

虛無山是我自己挑選的住所,這裏離父親那兒很遠。所以我很滿意,他雖不再過問我的日常行事,但仍要求我每月十五日要去他的書房報告獵妖情況,我痛恨十五號。

我也很少再去母親那裏,我希望用遠離的法子讓父親覺得我不再那麽在意她,這種法子錯得很離譜,當時我并未察覺。

她跟着我到了虛無山,卧在洞口,我那段時間很是忙碌,很少回去,本想着她應該會離去,但她沒有。

我在虛無山有另一個面目——在山下的鎮子上行醫,這項舉動,某種程度上對我而言是一種內心的補償,好像通過做一些道貌岸然的善事便能抵消我幫他獵妖的罪惡,我清楚知道這兩者并無關聯,但多少叫我心裏好受一些。

她沒有離去,我清楚記得那天。

我回來時看着她卧在草叢裏的樣子——緊閉着雙眼,嘴巴發出啧啧的聲響,空癟的肚子,我又一次鬼使神差,為她獵了頭鹿。

反正我已獵過很多頭,不再如第一次。

“今年冬天在我洞裏冬眠,明年春天我教你些東西。”

我怎麽說出這句……說出那刻便已經後悔。

她雀躍地道謝,竟淚眼巴巴。

反悔的話凝結在我嘴邊。

她自覺地睡在洞口,我夜夜驚醒時起身看見洞口的她,竟生出一種安心感,久違的,安心感。

這種感覺很危險,我盯着月光裏的她,喃喃道。

她學東西很快,若是有人教她,今日她早該會化人身,看來她同我一樣,沒有家。

于是我幫她變了人身,她那雙眼睛變作人身也是那樣的清麗,懵懂裏帶着一絲伶俐,極易讨人歡喜。

“你叫什麽名字?”

她搖了搖頭道:“我沒有名字。”

我看着她的臉,從她的眉看至她的唇,從她的額角看至她的耳尖。

“姐姐,不要皺眉。”她突然湊上來用手輕觸我的眉頭。

洞外的陽光灑進來,剛好落在她的頭發上,她的一雙眼睛似水,我的心跳得很劇烈。

我其實偷偷看過她很多次,極其認真地看過她,她卧在洞口時,她熟睡時,她奔跑時。

“姐姐,這怎麽辦?”她擡起被樹枝草葉劃破的腿,上面布滿了細細的傷口。

“櫃子裏有藥膏,自己拿去塗。”我冷冷道。

“哦……”她嘟起了嘴,又舉起手臂,“姐姐,手也受傷了,拿不了。”

她化為人身後便總是繞着山瘋跑,好像有揮灑不盡的精力,我有時會偷偷跟在她身後,像個猥瑣的盜賊,暗中窺伺着她在做什麽。

上午,跑去同山上的猴子精吵嘴,中午趴在草叢裏睡懶覺,下午,她又去了池塘。

她明明同我一樣是無家可歸的人,為什麽又與我這麽不同?

她的行為舉止不受限制,做什麽都有種渾然天成之感,她的笑熱烈燦爛,甚至讓我炫目,睫毛彎彎,眼神璀璨,若世間的花只能為一人盛開,那便是為了她吧……

我在那種暗中的比對中,看見了自身的蒼白,我像是父親書房中那些被催熟長大的靈草,那樣劇毒,那樣陰暗。

“那叫你白梧清如何?”

梧清,諧音無情,她既然情感這麽豐富,那就叫無情吧,我在心裏想,懷着一種不懷好意。

“梧清……”她念叨着。

為了掩蓋我的小心思,我便随口謅了一個緣由,她沒有看見我帶着惡意的眼神和玩味的笑,單純地如一張白紙,我也曾那樣過,可我如今變成了這樣。

“我喜歡這個名字!”她笑起來,俯身又湊近我,一雙大眼睛緊緊盯着我,然後突然在我的額頭上親了一下。

我感到臉有些燒,強硬地用冰淩之術命它冷卻下來。

“你……你這是幹什麽?”

“我看凡人就是這樣表達愛意的,姐姐,不喜歡麽?”她低下頭嘟囔道。

“不……喜歡……”

“原來姐姐喜歡!”她擡起頭恢複燦爛的笑。

“與你聊不到一起。”我拂袖。

我與她那樣生活下去,她雖睡在洞口,但夜夜總是在睡意中偷偷爬到我的榻上來,從背後緊緊地将我抱住,我扔開她的胳膊,她立刻又搭上來,逐漸地,我竟已習慣,那種緊密的包圍。

“大小姐,這是……”有個替父親傳信的手下看見了她。

我沒有說話。

“大小姐,若是将軍知道了……”他拱手跪在我面前,“望大小姐勿要因一時小利忘了我們的大事,眼下萬妖靈丹還未集齊……”

他說什麽我後來沒有再聽,眼睛落在洞口追蝴蝶的她身上,确實是個問題,若被父親知道很麻煩,于是我将那手下殺了。

但他的話多少警醒了我,我這是怎麽了,我是嫉妒她!對,我之所以收留她只是想看美好的東西如何隕滅。

我忘記了我的本意。

白淩,你不配擁有她這樣的人……白淩,你有很多事要做……白淩,勿忘了那些囑托。

我在腦海中臆想出來的話語,被人以父親的嗓音念誦,那些話如同咒語,于是我對她說,“今日我帶你下山,檢驗你這些時日的成果。”

我暗自決定抛下她,為了解除那咒語。

“姐姐,我想要這個。”她拉着我的衣袖指一串冰糖葫蘆。

我晃過神來,從荷包裏倒出幾枚銅錢買下,放到她手裏。

她一邊吃,一邊笑得滿足,我路過賣銅鏡的小攤,看見一個笑着的令我陌生的白淩。

我這是怎麽了?我沿着嫉妒的路徑走到了哪裏?

我與她上一家酒樓,然後假情假意地囑咐她要留心。實際上,下山時,我便一直囑咐她要留心歸路,我想她并未将我的話放在心裏。

我的心裏似是分裂出了兩個人,一個捏作父親的聲音說道,趁此時機将她遺棄,回到正途上去,另一個則抓緊一切時機暗示她,記得歸途,記得來路,用她聽不見的聲音說道,你若自己走回去,我便再不抛棄你。

她什麽都聽不見,眼睛粘在她手裏的冰糖葫蘆上,全心全意地沉在那甜蜜裏,如同第一次我見她那般,全然不知周圍窺伺着的眼睛和四伏的危機。

她趴在欄杆上睡着了,這是離開的好時機,我在心裏對自己說。

我立刻轉身站起來,佯裝步調輕快。

今日風大,我想着便腳步不自覺回轉,脫了外衣搭在她肩上,這是離別的禮物罷了,我轉身離去。

“姑娘,您那桌還需要什麽嗎?”下樓梯時小二問我。

“不需要什麽了,剛才帳已結清。”我擡手道。

“姑娘,那位姑娘……”他又問道。

“若她問起我,便說我有急事先走了。”

“好嘞……”

我繞着鎮子走了很久,一路上什麽也沒有想,腦子裏空空的,左手偶爾不自覺地想抓些什麽,什麽也抓不到了,只能兀自握緊。

我當真是将她丢下了,心裏卻沒有期望的輕松感。

我走回洞裏,第一次覺得洞裏這樣大而寂靜,靜得讓我生出一點害怕。

洞口洞內,處處是她的氣息,她睡倒的那一片花叢,洞口的那張木制小榻,給她塗空的歪倒在桌子下的藥膏瓶子,買給她的系在她頭發上的珠花……

“真是沒用!”我恨恨說出這句話,不知是說我自己還是說她。

我最終還是走回那家店,天已黑得透透的。

“和我一起的姑娘呢?”我拉住正在關門的夥計。

“哦,她剛才一直坐在這兒等,我們要打烊了她便走了。”

“去哪裏了?”

“我不知道……”

我的心在那一刻忽地收縮,像是坐上了秋千,七上,八下。

這次我是真的弄丢她了,如願以償,我怎麽笑不出。

她這條笨蛇又會走到哪裏去,我沿着周圍的石板路細細地看。

果然沒走多遠便看見了她,坐在地上嗚嗚哭着,對面一只野貓龇牙舞爪。

“不是說了讓你在那裏等麽?”這話說得我自己心裏心虛。

她擡頭看見我,猛地撲進我懷裏,我的心随之降落,安穩着地。

那時我便曉得,我與她之間,将有無盡的牽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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