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自身虛浮怎愛人?

我那樣與她在虛無山過下去,以姐妹相稱,以師徒相待,我知那不是我想要的,但她是怎麽想的呢?

她好像從不想什麽,她的心中留不住煩事,我不知怎麽開口,她察覺到我的情感了嗎?我不知道。

我這種人好像天生就有過分敏感的情緒,那些我深深恐懼的事物在夜裏,在我的夢裏伸出手緊緊扼住我的喉嚨。

所以我總是驚醒坐起來,然後瞥見身旁小小的她,我帶着全身的汗又躺下。

我曾經悄悄地在夜裏握住她的手,我的手很冰。我知道,所以一開始她總是甩開我,漸漸地,她似是逐漸習慣我的溫度,不再甩開,甚至緊緊握住,我的恐懼在幻夢中如孤島漂浮,壓得我喘不過來氣,是她的手拉着我,将我喚醒。

“姐姐,你在山下那塊石頭上寫的到底是什麽意思?”她皺着眉看我。

“到底是什麽意思啊!那猴子精說,姐姐心裏已經有了佳偶。”她扯住我的袖子,“佳偶又是什麽意思?難道姐姐心裏竟不只我一個人。”

我放下筆看着她有些愠怒的臉,臉上還有與人打鬥受傷剛結好的疤,“你呢?清兒,你心中有幾個人?”

“清兒心中自然是只有姐姐一個。”她笑道,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別再與他們打架了,你臉上的傷什麽時候有盡頭?”

“還不是他們找事,我都說了不準遞情書,也不準上山,可還是有人偷偷的,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哦?送情書和上山竟成了見不得人的?”

“也不是……我就是見不得他們這樣做!”她答不上來,漲紅了臉。

我不再逗她,半夜下山将石頭上的後半句改成了「已有一尾癡纏蛇」。

我原以為日子會這樣平淡過去,我自以為我對我的雙重面目掩蓋得很好。出了虛無山,我是父親的傀儡,進了虛無山,我便做回自己。

直到,我母親死的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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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說,他早就為她解完毒,所以她的死與他無關。

他極力撇清自己的樣子很好笑。

我母親死了,在我幾百年沒有去看她之後,死得悄無聲息。

她躺在靈柩裏,我摸着她的臉,冰冰冷冷的。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她,也是幾百年來第一次見她。

我異常平靜,在內心裏甚至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好像因為她的存在一直以來都叫我挂肚牽腸。

而如今她死了,讓我恐懼的事情以一種迅雷之勢出現的時候,我竟不那麽恐懼了。

我叫來一直伴在母親身邊的侍女,她從我出生起便伴在母親身邊。

“夫人一直生病,生子……生子極傷,許是那時的後遺症,一直沒有好得徹底,再加上夫人總是想很多事,大夫說,憂思成疾……”

她遞來一個信封,上面是我母親的字跡,寫着,淩兒親啓。

我掏出看了看,裏面只有一張空白的紙,她對我是有怨恨的,臨走的時候都在怨我。

“為什麽這麽晚才通知我?”我意圖将沒能見她最後一面的失責推給他人。

“大小姐不是不準人往虛無山去麽?若是驚擾大小姐修煉……”

我合了眼睛,只感到疲累。

“大小姐,将軍讓您……去他那兒一趟。”

我睜開眼睛,将那信封放進懷裏,它如我母親的面頰一樣寒,隔着衣服凍得我心裏冰涼。

“父親……”我叫道。

“淩兒……”他伸手搭在我的肩膀。

“不要太傷心了,你母親她病痛纏身,遍尋神醫都無法醫好,如今走了,也是一種解脫。”他說。

“淩兒,現在不是傷心的時候,你更應該振作起來,完成你母親對你的遺願。”他說。

“淩兒,我知道你在虛無山做了什麽。但這時機,為父不願怪你,但你不可玩物喪志。”他說。

“淩兒,你母親對你的遺願是,她希望你成仙,然後尋個門當戶對的仙族結下姻緣,不可斷了女娲後人的延續。”他說。

他一點兒也不了解她,甚至從未試圖了解她。所以撒起關于她的謊言時表現得那樣拙劣。若我從未跟着母親生活過,便會相信他的話。

我看着他,扯出我慣常使用的微笑,道:“是。”

然後換得他對乖女兒的連聲稱贊。

我沒有回虛無山,我去了母親的碑前,人總會死的,所有人都是,那現下發生的一切還有什麽意義?

所有愛我的人,我愛的人都會死的,母親死了,清兒也會死,這一切到底有什麽意義?

我的腦子空空,有種空前的疲乏,靠在母親的碑旁睡了過去,那是唯一一次,不在清兒身旁卻睡去。

母親的死有蹊跷,我有那種預感,但是我找不到任何的證據,我有時甚至懷疑蹊跷只是我自責出來的妄想,她是怎麽死的,沒人能夠清楚地回答我,這種含糊和不在場叫她的死亡更具真實性。

我無比相信她的死亡,又無比懷疑。

“父親,我已修煉完畢,即刻趕回虛無山作歷劫準備。”

“好女兒,你母親在天之靈一定會安息。”

我不是靜坐着等待答案自己出現的性格,我雷厲風行到了有些武斷的地步,我急着作出某種決定來使一些事情快速翻篇,飽受父親教育的歲月教會我一件事,從不問自己想要什麽,想做什麽,而是本能地服從他說的什麽和我應該要做什麽。

我一定要成仙,我別無選擇。

那種想用做些什麽掩蓋悲傷的欲望是那麽強烈,我得承認,我從頭至尾都是一個極其自私的人,在我與清兒的關系裏,我不曾給予承諾,不曾在乎她的感受,甚至不曾想過與她的未來。

我不配同她在一起,不配享受她的愛,看着我的劍刺入她胸口時這種想法更加強烈了。

我原以為,我随方廷去渡劫那日便是我同她在一起的最後一天,我設想過我的一走了之,設想過她的等待、疲乏,繼而放棄等待。

我從未設想過會有人為我放下一切,甘心在人間陪我渡劫。

“白玉簪子和綠步搖,你更喜歡哪一個?”

這個問題恐怕我自己也難以回答,我變為人身,消去記憶,但沒有改變我自私的本質。

歷劫這件事本就是一場虛幻,它是将過往境況縮小的一場幻夢,你會在歷劫中遇到被裝飾過的恐懼。

所以趙幼寧也身陷我的境況,她從出生起便被規訓,被限制,被告知要成為什麽樣的人。

她到底是不是我,我無法回答,她在很多事情上的決斷和勇敢都遠遠勝過我。但她最終還是不堪重負走向自我毀滅,我會不會也同她一樣……

我不知道……

所以若清兒忘記我,倒是件好事。

我拿到浮雲鏡實屬機緣巧合,不過拿到浮雲鏡一直在我的計劃中。

因為織錦我得知通天曉地閣,在天上明裏暗裏打聽了些那道人的喜好。

可是我的問題她卻說的雲裏霧裏,最後還是在方廷的幫助下,我從一只燕雀手裏拿到浮雲鏡。

拿到浮雲鏡之後,我一直将它握在手裏,我好奇,又膽怯,母親到底是因何而死,如果知道真相比不知道更痛苦……反正現在知道真相也于事無補……我輾轉反側,如果真相是令人痛苦的,那還要不要去尋找真相?

“你總是有很多秘密,那些秘密都重要過我。”清兒說。

她背對着我,我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在說夢話,她說完那句便沉默。

坦白來講,我很愛她,但是我對她的愛十分虛浮。就好像我做趙幼寧時抛下她自己去跳崖一樣,我永遠把解決我的痛苦放在首位,我的愛虛浮,因為我自身就是虛浮的,脫離了父親給我規劃的軌道,我一時間不知道要走到哪裏去。

我自身是虛浮的,我是沒有未來的人,要如何給她承諾?

莊周夢蝶,蝶夢莊周,是蝴蝶夢見他,還是他夢見蝴蝶?

我也許只是誰夢裏的一部分,我想。

現實的種種壓得我喘不上氣時我這樣安慰自己。

深夜裏,我抱住清兒,她的發絲清涼落在我手臂上,我總是忍不住握住,我貪戀她皮膚的觸感,她嘴唇的柔軟,我貪戀于我的進入和她的溫熱。

唯有那一刻是真實的,唯有那一刻,我不在乎我是誰的夢,我又夢見誰。

那一刻我總是想,就這麽永遠與她在一起,別的什麽也不要管好了。但呼吸均勻後,我還是沒有那份灑脫。

我自私貪歡,而無力承擔。

所以,她忘記我,是件好事。

“你有沒有覺得,你常常自私過了頭?”昭月站在我面前說道,他很少用那種語氣同我說話,我救過他一命,他始終對我有些尊敬的。

“自私……”

“你從未顧及過她的感受,你做任何決定都是獨行,哪怕同她分享一下呢?她反正也左右不了你。”

“那都是我自己的私事。”

那都是我不堪回首的私事,怎麽同她分享?拉着她叫她看我的傷疤麽?那血淋淋的……

“私事。你從未将她當作自己人麽?她可是天涯海角都随你去了。”他的神情中有一點不屑。

清兒就是有這種特質,沒人會不愛她,昭月如此,我倒倍感欣慰。

“我沒有辦法……”我坦誠。

昭月嘆了口氣,道:“你總要信任一些人,白淩,你總要信任一些人的。”

那時我已決定去與父親有一個了斷,昭月來送我。

是的,我最終鼓起勇氣看了浮雲鏡,在清兒的影響下。

沒有一絲意外和驚奇,父親殺了母親,取她的靈丹,救他的兒子。

取萬妖的靈丹是藥引,真正的藥是……

成仙後事務繁忙,加上童子的事情被罰下凡見織錦,各種事物接踵而來不得喘息。所以我沒空去見父親,也是壓根不想見他。

我沒想到,我會與他以那種方式相見——他傷了清兒,我半路救下。

那日清兒暈在洞裏,他下手狠辣,那腰上的劍傷很重,用了五粒萬全丸。

我與他坐在洞外,好久未見,他竟然已是一頭白發,我差點都認不出。

“淩兒……”他笑道。

“你成仙後怎麽不去看我,你知道我不能去天庭賀你。”

我那時心情是慌亂的,未能适應上仙身份,解釋不清與清兒的關系,在父親面前有種與人偷情被撞破的心虛。

“我……瑣事纏身,未得閑去看望父親。”

“怪不得……”

後來又說了些什麽,我有些記不得了,他問起清兒,我不知怎麽回答,便語氣惡劣地顧左右而言他,他原來是看見那簪子才動的手,簪子,他還記得那簪子麽?人都死了這麽久……有什麽用?

是有用的,人有所求前總是喜歡打感情牌。

那次之後,他又來虛無山找過我,清兒不知道,她也不必知道。

“淩兒,還記得你母親的遺願麽?如今你已完成成仙這一項,接下來,為父就要為你擇良婿和吉日了。”

我沒有說話,只靜靜地看着他,那時我未看浮雲鏡,還不知是他殺了母親。

“淩兒,眼看着你已成仙,你哥哥也快醒了,到時我為你擇良婿,為他娶釵裙,然後再立個小戰功,破了那不準上天庭的禁令,真是多喜臨門。”

“他不修仙麽?”

“誰?你說你哥哥麽?”

他嘆了口氣,“箬兒若能平安歸來我便心滿意足,修仙歷劫在人間太苦……反正我有大把的榮耀給他繼承,你倒不必擔心這點。”

擔心?呵。

“嗯……”我回答,然後沉默。

“淩兒,為父有一件事同你商量。”

“什麽?”

“你是否還記得你年幼時的一個玩伴豐兒?他和你年紀相仿,家族尊貴,你若同他成親便是天賜良緣,到時……”

“年紀相仿,家族尊貴,便是天賜良緣?”我語氣平淡。

做上仙有一點好處,你的自信心和靈力齊頭并進,有種名為底氣的力量會強硬地支撐住你,于是我道:“我不願意。”

“什麽?”

“我不願意。”我又說。

我很服從他,但也多多少少在些小事上有自己的脾氣忤逆過他,每一次忤逆都曾換來我難以忍受的懲罰,比如不準去見母親,比如被關在水牢一年,我還記得他曾因我偷偷撥掉盤子裏不喜歡吃的菜叫人夾我的手指……

如今,我有了底氣。

我站起來,又道:“我不願意。”

他一個巴掌在我話音未落時扇過來,我輕而易舉地便握住他的手臂,他的至上尊嚴竟被人如此挑釁,這使他氣紅了眼。

“你不願意?由不得你願不願意,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洞裏的蛇妖是怎麽回事!怎麽?我難道忘了你還是你母親的女兒,女子與女子厮混,真是令我惡心!”

我的內心沒有一絲波瀾,如今他的話很難再傷到我。

“說完了麽?”我問道,“說完就離開這兒!”

“你……”

“哼!”他拂袖而去。

他從未想過我會在這種關頭忤逆他吧!他這次來的真正目的并不是叫我成親,而是為了取我的仙骨。

沒錯,我知道那真正的藥是什麽,在他身邊這麽久,繼承他的狠辣不是難事,那個告訴他如何醫治我哥哥的妖,死在我手裏,他使我成為治我哥哥的藥,我便拿他的靈丹做藥引。

母親從不會希望我成仙,她從來希望的都是我能做自己,我要做自己,我得強大起來,所以我努力成仙,我要佯裝順遂父親的心願,哄得他一路開開心心的,然後在最後關頭忤逆他。

不救他的兒子,這是我能想到的,對他最大的報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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