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了斷
我決心要與他做個了斷,他殺了我母親,就勢必要血債血償。
我将清兒騙去觀生海,獨自籌備如何将他殺掉的計劃。
我沒有想到的是,他竟自己找上門來,他不知道我已看見一切,依舊來說服我與他人成親。
“淩兒,我叫人打探過了,你放心,你成親之後絕不會受到任何虧待。雖說你如今已是上仙,但你那官職,以後也未必會有大的出路,不如嫁為人婦,過平淡的日子,為父都是為你着想,上次說了些氣話,你千萬不要往心裏去啊。”
“在你眼裏,做上仙居然不如嫁為人婦?也是,在你看來,我一個女子又能有多大的出息。”我自嘲道。
“不是的,淩兒,為父都為你想好了後路,你放心,取仙骨只會痛而已,取了仙骨我一定會竭盡全力保全你,你就算沒有仙骨也只會和從前一樣,不會有半點不同。”
“取我的仙骨便一定能醫好他麽?”我看着他,只覺得他可憐,“竭盡全力保全我……只要竭盡全力,保不保全就是另一回事了,是麽?在人間渡劫苦所以不讓兒子渡劫,取萬妖靈丹,萬妖不苦,取我的仙骨,我不苦。
在別人身上的疼痛從來不值一提,落到他身上便是萬鈞重負了,是麽?
我真不知道我那哥哥是生了怎樣的風骨值得你這樣相救,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醒了之後便能普渡衆生呢。”
他好像聽不見我話裏的嘲諷,為了我的仙骨低三下四:“他是我的兒子啊,為了他我什麽都願意做,算是爹求求你,救救你哥哥吧,你取了仙骨不會有什麽大事的,就當是你的舉手之勞好嗎?淩兒?”
“舉手之勞?”我被他這話激得落下氣憤的淚。
原來那萬妖都是自生自滅出來的,原來我母親不是父母生的,原來我也是沒有父母的人,好一個「他是我的兒子啊」,原來這天底下的人都沒有父母,偏偏只有他的兒子有爹。
他來見我之前,我剛從天庭遞了折子回來,将那浮雲鏡與請奏治我父親罪的文書一同遞了上去,父親久不上天庭并不知曉。
自天帝登位以來,天庭律法改弦更張,将仙族中男子弑妻的刑罰加重,與女子弑夫一罪相等。
我跪在天庭的雲磚上,天帝坐在她的高座上翻看我遞上的折子。
“這浮雲鏡不是觀生海的法器麽?怎麽到了你手中?”
“我也是偶然得之。”我說道。
“你父親轼妻一事可有确鑿證據?”
“皆在浮雲鏡中了,願天帝明察。”
“取萬妖靈丹……這是做什麽?”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在衆目睽睽之下講述一件得不償失的事,我說不出口,扼殺萬妖生命去救我那哥哥,我覺得簡直喪盡天良,我也是喪盡天良的一份子,所以更說不出口了。
我沒有說話,天帝又問道:“你也參與了斬萬妖?”
“是……”
作為自私的人,我殺的妖都是無惡不作的妖。所以就算天帝追查起來,我也可以輕松逃脫罪責,這也是父親為了,我能為他獵妖的同時又能一身純潔成仙的法子。
“你殺的妖倒是情有可原。”天帝的手指在折子上發出細微的摩擦聲,“只是初心是壞的。”
我身體一震,深深埋下頭去,“自知罪孽深重,願憑天帝處罰。”
天帝沒有理我,自顧自道:“你可知,如今男子弑妻和女子弑夫同罪了?一命償一命。”
“我知……”
“大義滅親,倒有你女娲後人的風骨。”
我聽見身旁衆仙紛紛議論起來,他們的聲音很小,像是半夜裏瑣碎的竊竊鼠聲,但還是一字不差地落進我耳中。
“當日處罰童子時我便知這淩雲上仙絕不如她外表一般是個小白花,如今連自己的父親都親自檢舉……真是狠角色。”
“可是她父親殺了她母親,如果是你,你會怎麽選?”
“我不知道,可父親畢竟是父親啊,這是遭天譴的!”
“家庭這樣亂,也難怪她的性子如此……”
“你說天帝會派誰去取淵冰将軍的性命?”
“不知道,反正我想不出來合适的人選,淵冰将軍在斬殺蛟龍一事上可是立了大功,關于當年戰争中發生的事雖然有人對他頗有微詞,可我想那場戰争誰打也不會比他好到哪兒去,天庭之上,衆仙還是尊重淵冰将軍的。”
“其實我竟然能理解淵冰将軍的做法,做父母的為了救孩子什麽都肯做,這一點我還挺感動的。”
“是,我真覺得淩雲仙子這事做的……連凡間都說家醜不得外揚,她竟将此事鬧到天庭上來,夫妻之間的事誰說得準。再說了,當年白琬琰成親還因為一個靈蛇族女子鬧得滿城風雨的,說不定……”
“就是,對了,淩雲仙子之前不也帶過一個小蛇妖上天界,她跟她母親真是……極為相似。”
……
那些話語很是冰冷,又很是淩厲,像是一個個的冰刀子刺進我的耳朵,我本來以為自己的心已成鐵鑄的。
但那些冰刀子還是從我的耳朵裏直直插進去,将我的心刺得血肉模糊。
“淩雲上仙,關于此事,你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選?”天帝的聲音傳來,周遭變得寂靜。
我擡起頭看向她,道:“我請命前去,既是家事,我……”
我沒有說完,有股滾燙落到我的鼻尖,我的聲音變了變,又将頭深深垂下,生怕被他人窺見。
“不,此事絕非家事。”天帝道,“總有人将夫妻之間的争鬥殺伐視為家事、私事,用簡單的家事二字企圖掩蓋發生于家庭之間的樁柱罪惡。
自我上任以來,便一直着力扭轉這種風氣,并為此更改律法,可剛才我聽到衆仙的悄悄話,才恍然意識到,律法雖改,卻未能改變有些仙人心中的頑漬。此事,我定會嚴查嚴懲。”
“淩雲仙子,此事性質特殊,若着你去辦,也許會讓你落下不忠不孝的話柄,你可願意?”
“我願……”我說道,擡起頭,任淚縱橫。
父親從未有一日對我擔起父親的責任,我在他眼中只是一顆供他使用的棋子,他教我修行是為讓我早日成仙,而助我成仙則是為取我身上的仙骨,我在他眼裏有如盛着食物的器皿,裝着酒的杯子,放着金銀的木箱。
我從來不是我自己。
我被用來裝載,用來存放,我是救我哥哥所需的,行走的藥。
我常常想,我與一匹供他驅使的馬有什麽分別?
我從來不是他的女兒,我是他用了幾分鐘便創造的可以任意掠取和宰割的物。
而我唯一能帶來的生産的痛,卻痛在我母親身上。
若不為母親報此深仇,才是不忠不孝,若不聽父親驅使便是不忠,若不問過往緣由,單憑女兒弑父便是不孝,那我甘願為不忠不孝之人。
我甘願!
我是懷着那樣的心情回到虛無山,洞裏沒有那條常常在不自知中療愈我的小蛇,我獨自一人舔舐傷口,我的怒氣混雜着對自己和他人的怨恨,結成了冰淩,冰淩沿着床榻向外延伸,一路綿延到山腳。
我走出洞穴,然後便看見了我父親那張臉。
他還不知天上發生了什麽,因為天帝的責罰在三天後才落下來,我本想着要怎麽熬過那三天,他便來了。
我第一次覺得他有些善解人意。
“舉手之勞?”我問道,我的聲音中有難以自持的怒氣,“那剖你自己的仙骨豈不是更便易!”
“我自己的……我……”他說不出話。
“怎麽?我以為你為了兒子什麽都肯做呢!”我的心裏竟生出一絲絲的平衡,在日久天長對哥哥嚴絲合縫的嫉妒中找到一絲可喜的縫隙。
“淩兒,你向來理解爹的,如今怎麽變成了這副樣子?”他皺着眉,衰老的臉上有些茫然,我的手放在腰間的劍上,微微顫抖,那是心軟的征兆,不詳。
我無法抑制那種名為心軟的情緒出現。畢竟無法否認,我的身體中至少流着他那部分陰暗自私的血,那是我的本能。
“為什麽?為什麽殺她?我都已經答應你為你獵萬妖了,為什麽殺她!”
我大叫道,抛出一個致命的問題,我想我的臉此刻應該猙獰得很,那才是我原本的面目,我生來猙獰。
“她……你都知道了?”他的聲音有些心虛,甚至發顫,他竟然也有心虛的時刻麽?
“那提供法子的小妖曾說,女娲後人的靈丹修為強勁,抵得過千妖的修為……唉,我也是一時迷了心竅,我就他這麽一個兒子,不怕你笑話,我自那場與蛟龍的惡戰後,再無……再無生孩子的能力了。唉!你知道這對我族意味着什麽……我必須要到找一個合适的繼承人。”
合适的繼承人……也是,女兒不算。
原來他那時就對我母親起了殺心。而我,無知地站在那門外,做他的幫兇。
我憎恨我自己,僅次于憎恨他。
我再按捺不住心中的憤恨,拔劍沖他砍過去,他一邊躲閃,還一邊說道:“你真是好狠的心,連你哥哥都不願救,如今還對你的親生父親揮劍,白淩,你真是大逆不道!”
我并不想回話,我的劍便是我心中的言語。
“我生你養你這麽大,你這白眼狼!”
我的劍刺過去,毫不遲疑。
“你以為你做了上仙以後便能高枕無憂麽?別忘了,你能成仙,大半是我的功勞,你不過是一個女子,能有什麽大出息!”
我的劍劃傷他的手臂,換來他一臉的不可置信。
“說起來,你母親的死,也是拜你所賜,光是生你就要了她半條命,她剩下的半條命拿來救我的兒子,再劃算不過。”
“如今你成了上仙,便認不清自己的位置了麽?你以為你比我高尚到哪兒去!你別忘了,我殺的妖可是經你的手引來的,是你害了他們,你休想逃得脫!”
“你竟還敢朝我揮劍!你若殺了我,我化作厲鬼也絕不會放過你,你別忘了,天帝還允我一個願望。如今我想好了,你若不救箬兒,我便拉你陪葬,你的命是我給的,我想收便能收走。”
他的話語喋喋不休在我耳邊,我像是變成了一個只懂殺戮和揮劍的空殼,好像有什麽東西将他的話和我隔開,那聲響時而變作蜂群的嗡嗡聲,時而又如晴天裏振聾發聩的霹靂,二者都吵得我頭疼,我感到疲累,只想趕緊解決這一切。
“白淩!”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喚我,我循聲望去,陣陣怒氣從心底升上來,誰告知了她這個消息,誰準她來的!
她大聲說着什麽朝我飛來,走開!我在心裏怒吼,嗓子裏卻發不出任何聲響。
她難道不知道眼下有多麽危險麽?父親完全可以在我之前一劍結果了她!
“你知道你在做什麽?誰讓你來的!”我說着,全然不似我自己的聲音。
“你知道你在做什麽?你不可以殺他!殺了他,你要去堕仙洞的,他可是你父親!”
到底是誰跟她說我殺了他便要去堕仙洞的,我事後回想這場景時心裏冒出了疑問。
但當時,我只聽到了她的那句「他可是你父親」,我被氣憤沖昏的頭腦那時冒出一個令我毛骨悚然的想法。
難道清兒也同天上那些不明事理的神仙一般麽?她也不相信我麽?是不是在所有人看來,我都不應該去殺他?
他不是十惡不赦的人,但他必須要為一些事情負責!不管世間如何看我,我今日都要他血債血償,誰也不能阻攔!
恐懼和憤怒彼此糾纏,使我生出一種罕見的勇氣和力量,我一掌将她擊開,朝他刺去,她修為低微卻依舊不依不饒地追上來擋在他面前,惹得我十分心煩。
我最終忍無可忍,不知為何篤定她一定會在最後關頭聽我的話躲開。于是我狠狠一劍朝她身後的人刺去,并大叫道:“躲開!”
“你如果決心跟着我,就要聽我的。如果你不願受人控制又如此多話,那我們就此別過。”我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可是,她這次沒有聽我的,她沒有躲開。
我的劍深深刺進她身體裏,劍氣裹挾着冰淩沿着劍刃迅速地向她身上攀爬。
不!我的心陡得落下,我沖上前握住劍柄猛地,她吐了一口鮮血,殷紅,刺目,落得我的劍上星星點點,然後像片輕飄飄的葉子向下落去。
“我要殺了你!”我喊道。
然後猛地沖向他,不再有任何阻礙地,割下他的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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