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水未落,石未出
“巧雲!巧雲她回來了!”我聽見小年的聲音大聲叫嚷着,他穿過人群跑到我面前。
“巧雲她現在正在村口!”
“什麽!”
人群得了這個消息,如蜂群得了蜜般就要湧向村口。
白小姐不知何時站到了草垛上,她大聲吩咐道:“大家勿亂!你,你,還有你,辛苦你們幾個将胡三和村長看着,別讓他們跑了,大家不要急,同我一起去村口看看。”
我擡頭看了看,天有點要發亮的意思,黑夜白晝交替之際,露水總是很重,幾聲雞叫隔着薄霧傳來。
到了村口,遠遠看見有個人影倚在樹旁,那個人是由白色和紅色組成的,走近了便看到巧雲身穿一件白色的衣裙,很是單薄,紅色是她衣裙處沁出的血,已經轉為深紅,她的唇色很是蒼白,頭發被不知是被汗水打濕,還是露水打濕,幾绺頭發軟趴趴地貼在額頭。
光亮随着人群移動,那些火把似乎照得四周都跟着暖和起來,我解開身上的披風蓋在她身上。
“誰去請大夫?”我問道。
我們村裏沒有大夫,只有鎮上有大夫,不過湧泉村很小,離鎮上又近,一般沒人有錢把大夫請到家裏,都是自己跑到鎮子上看。
“這個時間上哪兒請……”
“沒關系,讓我來,我會醫術。”白小姐說着便走過來,俯下身将手搭在巧雲身上為她把脈。
白小姐到底是什麽人,我愈發感到好奇了。
“白小姐真是神通廣大,有做官的舅舅,經商的爹,既能手握長劍,又能搖身一變替人診治的醫生,真是厲害,佟某實在佩服。”佟卿在一旁說道,語氣中帶着一種酸味。
白小姐并未搭理他,只靜靜地為巧雲診脈,随後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錦囊,拿出一粒棕色的小藥丸,柔聲道:“姑娘,将這枚藥服下,有什麽冤屈苦楚再慢慢說。”
巧雲流着淚沒有說話,白小姐将藥遞過去,她便将頭扭到一邊不肯吃,我看得急了,便對她說道:“巧雲姐姐,我們剛剛從胡三口中問出你的下落,正要去尋你呢,你放心,不管怎樣,一定會還你一個清白。”
她聽了我的話這才眼皮動了動,白小姐接着說道:“巧雲,所有事情都沒有你的身體重要,将這藥吃了吧,此藥名為萬全丸,相信我,你雖然不認識我,但我保證不會害你。”
白小姐說完将那粒藥掰下一小塊,放到自己嘴裏咽了下去。
巧雲擡了擡眼,終于接過那粒藥吞了下去。
白小姐的藥果然有奇效,巧雲休息了片刻面色便明顯紅潤起來。
“那麽,巧雲,你來說說事情發生的經過吧。”佟卿道。
“胡三呢?他現在在哪兒?”巧雲問道。
人群中分出一條路,幾個男人押着癱軟的胡三走上前來,巧雲困難地扶着樹站起來,随即低眉向白小姐道:“姑娘,可否将你腰間的長劍借給我?我要殺了胡三。”
佟卿上前說道:“巧雲,你這是做什麽?他雖做了錯事,害了你,但你也不可如此草菅人命啊,你将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這樣才能還你一個公道,如此稀裏糊塗地就要殺人,我反正是第一個不同意!”
吳大娘也走上來,她握住巧雲的手道:“巧雲吶,你究竟是怎麽了?我理解你遭受的痛苦,可你也要把事情說清楚啊,就像佟先生說的,那樣才會還你一個公道。”
“公道?胡三死了才會是公道,理解我的痛苦……呵,你們永遠不會理解我的痛苦。”
佟卿站在一旁道:“你……你簡直不可理喻!”
巧雲向白小姐伸去的手懸空微微顫抖,她仍在等待白小姐的劍,白小姐沒有說什麽,待衆人說完,她利落地将劍抽出來遞到她手上。
“白小姐!你怎麽能這樣将劍借給她!難道你從你舅舅那裏學來的便是對待事情如此草率麽!”佟先生不滿道。
人群中響起一陣叽叽喳喳,那是由佟卿帶頭的憤慨,好像這件事情的錯誤全部湧在了巧雲身上。
但人們僅僅是在小聲地議論,沒有人敢出來攔住巧雲握劍的手,他們心知肚明,他們生怕被劍誤傷。
巧雲緩緩地舉起劍,劍對于她受傷的身子來說還是很重的,她的目光很是痛苦,痛苦之中又帶着堅定,胡三看見白小姐遞過劍時已經哭鬧了一陣,如今已吓得暈了過去。
我看着巧雲将劍困難地舉起來,剛舉到她膝蓋的位置身子便承受不住,劍被重重地摔在地上發出哐當的聲響,巧雲也随即癱坐在地上。
但她沒有放棄,慢慢地又支着劍站起來,身子佝偻着,雙手因緊握着劍變得失血發白,她拖着劍緩慢地走到胡三面前,僅僅走了兩三步的距離,她卻喘得像一個跋山涉水而來的。
“胡三,你可有遺言?”巧雲道。
我看見巧雲的汗水從額頭不斷地滲出,她一下又一下地咽着口水,剛剛轉好的臉色此刻又變得慘白。
胡三聽了她這話猛地睜開眼,原來他是裝暈,他看着面前的巧雲道:“遺言?你憑什麽殺我?我不過是将你賣了,大不了你也将我賣了去!”
巧雲并不為所動,緩緩地擡起劍,胡三見她此狀突然大哭起來:“巧雲,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害你的,我上有老下有小,我們同在一個村子那麽久,你這次能不能饒我一命,我把錢全部給你,全部給你,好不好!佟先生,您救救我!您救救我!”
他哭得很狼狽,鼻涕眼淚橫流,因雙手被人縛着,所以全部流到了嘴裏。
佟卿聽到胡三的呼喚站出來道:“巧雲,胡三雖……唉,還不到你要将他殺了的地步啊!”
巧雲這才發話:“世上原本是一命償一命,胡三殺了我丈夫,又殺了我的孩子,接着殺了我,我不要他的錢,只要他的命,我只要他死一次,已經是退讓。”
“殺人償命?我沒有殺人!我沒有殺人!”
佟卿道:“巧雲,大家都知道你丈夫是病死的,你哪有孩子?而你,如今不是好端端地在這兒嗎?巧雲,你是不是病糊塗了?”
“佟先生把她現在這模樣叫好端端?”我譏諷道,然後上前扶住巧雲搖搖欲墜的身子,問道,“巧雲,你在說什麽?不如你把一切都告訴我們,好不好?”
或許是因我與她身世相似,也或許因我曾幫她提過幾桶水,聊過幾句,她看着我,眼睛的血絲之外覆滿了淚水,手裏的劍再次墜落到地上,我感到她的身子同樣墜落,幸好被我扶住。
“我丈夫,我原以為他是生病死的,他生的病是急病,不到十日人就下不來床,他死後,我日日茶飯不思,食欲減退,我當時只以為自己是憂思成疾,直到前些天,我才知道自己是有了身孕,不瞞大家說,我是真的想随我丈夫去的,所以我自殺過一次。
但是我發現自己有身孕之後,我就沒再想那些事了,我只想把孩子生下來,好好撫養長大。可是……”
她說到這裏哭得無法言語,但她依舊堅持着斷斷續續地說道:“可是直到前幾天,胡三逼我做他的小妾,我寧死不從,他便在夜裏跳進我家将我綁了,他把我關在村長的柴房裏,我暈暈乎乎中聽到他和村長說些什麽。
但是随後被他逼着喝了迷藥,再醒來時就發現自己在怡翠院了,可憐我的孩子,才那麽小……就沒了!”
她講這話說完低頭抱住自己的雙腿,捂着頭小聲地嗚咽着。
人群中沒有人議論什麽,所有人都沉默着,失去丈夫,接着又失去孩子,無人敢想象這種痛苦。
“巧雲,你為什麽說你丈夫是胡三害的?”白小姐問道。
“我在怡翠院裏因為小産被關在一間屋子裏,他們怕我自盡,就用繩子綁住了我的手腳,只準送飯的嬸子進去。
我……我聽見給我送飯的嬸子和一個看在我門口的人求情,說讓他們不要再綁我了,我如今的身子也逃不走,那嬸子還跟他們說,我是個可憐人,丈夫叫人下毒害了,如今被賣到這裏,孩子又沒了,一直綁着人肯定會被耗死的,于是他們就進來給我松了綁。她說我丈夫是被人下毒害了!”巧雲說到這裏抓緊了我的手臂,抓得我生疼。
“我聽了她的話,突然振奮起來,我的丈夫居然是被人害死的!我想了想,害我丈夫的除了胡三還會有誰!我原本一心尋死的,聽了那話,我發誓,我就是死也要帶着胡三一起!”
“下毒?我沒有給你丈夫下毒!我沒有下毒啊!不是我!不是我!”胡三叫道。
“不是你還會是誰?胡三,我今天一定要殺了你!你害我丈夫,又把我被賣到怡翠院受人侮辱踐踏。因為你,我的孩子也死了,你手上沾滿了人血!我無辜的丈夫和孩子啊!”
“我沒有下毒害你的丈夫!我真的沒有!我是把你賣去了怡翠院,但我真的沒有下毒害你丈夫啊!”
胡三一邊叫嚷,一邊掙紮,很像我見過的一個場景,過年的時候殺豬。
“胡三,你罪惡滔天,如今還有什麽話要說?”白小姐道。
我看着白小姐拿起地上的劍,毫不費力地架在了胡三的脖子上,那劍刃很是尖利。
當即便削落了胡三肩頭上散落的頭發,他看見自己脖頸處的頭發落在地上,兩眼一翻,真的暈了過去,他跪坐的地上亦是濕了一片。
“慢着!白小姐!你這是做什麽?此事如今事關重大,錯綜複雜,應該交給官府!”佟卿道。
白小姐聽了他的話皺了皺眉,将劍收了回來,淡然道:“我原本想逼問他是否知道下毒之人,沒想到他這麽不禁吓,佟先生說的是,是應該交由官府來處置。”
佟卿見白小姐罕見地贊同了他,眉毛一挑又道:“其實這件事還有諸多的疑點,我看不僅要将胡三交到官府,巧雲也要一同去。當然了,還有村長,但是官府在縣上,路途遠些,如果大家相信我,就将他們三人交給我,明日,我派人将他們送去。
而且……不怕大家笑話,我有個堂兄在官府裏任職,大家鄉親一場,承蒙信任,我會拜托他在縣衙耳朵裏說些好話,快快将這案子辦了,定叫此事有個了結。”
我看見他說完瞥了一眼白小姐,白小姐那時也許正在沉思什麽,沒有發覺。
“諸多疑點?還有什麽疑點?”我不滿道。
佟卿白了我一眼,走到巧雲面前問道:“比如,怡翠院看守那麽嚴密,巧雲你這身子如此,是怎麽逃回來的?”
“我剛才說了,他們給我解了綁,我小産之後,身子孱弱,吃飯時經常端不住碗,連摔了好幾個碗,身子還一直流血,他們便覺得我是快死了,也沒力氣逃,于是便不怎麽費心看我。
我知道那嬸子是個好人,便求她幫我出去,她開始不願意幫我。
因為她說她見過很多逃出去的被抓回來打個半死,甚至還有逃回村子,結果被村子裏的人給送回來的,她勸我不要想着逃出去,還是好好養身子,在怡翠院裏掙些錢,到人老珠黃了好給自己贖身。
我報仇心切,便不住地在地上磕頭求她幫我,我說我就是被綁回來打死我也認了,絕不會連累她,她見我那樣決絕,才在送飯的時候和我換了衣服,假裝被我打暈,我扮作她的樣子逃了出來。”
佟卿聽完後,摸了摸胡子道:“哦,竟是如此。”然後快步走開,叫道,“你們幾個,把胡三還有村長綁起來,綁好了!”
村長不知何時早已暈過去,身子由幾個大漢拖着,頭深深地垂着。
村長……我看見他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可怕的想法,胡三曾說他将巧雲賣了是借了村長的東風……
胡三口口聲聲說巧雲丈夫的死與他無關,那是否與村長有關?
前些年「走丢」的寡婦們到底和村長有沒有關系?據我所知,那些寡婦丈夫的死因不是疾病便是意外,如果按照巧雲說的……
我不敢想象,有人故意使婦女變成寡婦,再像販賣物什一樣将婦女賣出去……
但是,如果真的和村長有關,胡三未必不知道些什麽,依他的性子,他若是知道什麽,就算是他的親舅舅,他也一定會為了摘清自己把村長供出來。
可是他剛剛只喊着不是自己做的……在下毒害人這件事上,他真的是無辜的麽?
“那自然是好,果然還是佟先生法子多。”
“我看這事就拜托佟先生吧。”
“關鍵時刻還得看佟先生啊,他畢竟是個男子,擔事得多。”
“真是不敢想,這件事太複雜了。”
衆人議論紛紛,但是都同意将此事拜托給佟先生。
甚至連白小姐竟也同意了,她說道:“既然如此,希望佟先生能順利将他們送到縣裏,還巧雲一個公道。”
“那是自然。”佟卿答道。
這場鬧劇有了一個短暫急促的收尾,巧雲和胡三、村長一起被送到了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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