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輸液大廳,依稀有說話聲。

光可鑒人的大理石上,人影晃動。

倚着肩頭的姑娘,兀自睡得熟,似乎這周遭嚣鬧的聲音并未驚擾她。

溫淳之扭頭瞥了眼身邊的人,手指輕點着扶手,繼而擰着眉,對自己有這耐心陪着這姑娘輸液,覺得十分稀罕。

郁喜醒來的時候,是被手背上的瞬時的刺痛給驚醒。

她一睜開眼,面前就是白晃晃的布料,緊接着頭頂一道輕柔的說話聲:“醒了?”

郁喜恍惚,這才瞧見跟前的人是護士。

護士見她迷茫的眼神,微微笑了下,這才徐徐道來:“那位先生在外頭接電話。”

郁喜點點頭,又聽護士叮囑:“棉簽先按一分鐘,再扔。”

她哦了聲,提着書包,走出大廳。

溫淳之站在石柱旁,颀長的影子倒映在水泥地面上。

他今兒穿了件黑色襯衣,底下灰色的西褲,指尖捏着根煙,正說着電話。

郁喜站在那兒等他,忽地心念一動,摸出手機,悄悄對準他。

溫淳之回過頭來,就見那姑娘匆忙将手機擱回口袋裏,他不覺有異,将煙頭揿滅在垃圾桶蓋上,徐步走來。

“好了?”

郁喜嗯了聲,手指縮回到袖子裏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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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見她,還不覺什麽,此刻一看,倒覺得這姑娘似乎又纖瘦了幾分。

寬大的秋季校服,罩住她,兩只手縮在袖子裏,倒更顯得更纖盈,輕飄飄的,似乎一陣風就能刮跑。

後頭傳來一道輕柔的聲音:“淳之?”

郁喜扭頭去看。

女人一身朱紅色的雪紡長衫,黑色九分褲。烏黑的中發披散在肩頭,自帶一股韻味。

江顏息今兒不用值夜班,臨走的時候,又去溫詢的病房看了眼,便聽林韻提起溫淳之來過的事兒。

正想着給溫淳之去個電話,出了大廳,随意瞥了眼,倒沒想到瞧見他。

江顏息徑直微笑走近:“剛還聽伯父說你來過呢,怎麽還沒走?”

“有事。”

郁喜的目光始終落在江顏息的身上,心裏暗自琢磨兩人的關系,舊情人?看着又不太像。

江顏息這才發現兩人跟前杵的一位姑娘,她道:“這位小姑娘是?”

溫淳從兜裏摸出一串鑰匙:“林老師的學生。”

說罷,便朝前走。

郁喜默契跟上,身後江顏息又道:“我今兒沒開車,你也送我一趟呗。”

車上。

郁喜坐在後車座,前方是江顏息的柔和的說話聲,偶爾得來溫淳之幾聲附和,絕大部分是江顏息在絮叨個不停。

郁喜悶聲不吭,借着車裏光線昏暗,悄摸打量起江顏息來。

她側着面容和溫淳之說話,一颦一笑都十分妥帖,連郁喜都覺得她很好看,清麗有骨,自有一種風情。郁喜又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猶如麻袋似的秋季運動服,頓時懊惱地皺着眉頭。

溫淳之覺得那姑娘從上車伊始,便非常安靜。

車子行了一半,也不見她開口說話,溫淳之透過後視鏡瞄了一眼。

小姑娘頭倚着車窗,眉眼低斂,安安靜靜地撥動手腕上的黑色皮繩。

溫淳之唇角輕輕一動,似笑了下。

江顏息将這片刻的細微落入眼裏,心裏猶疑,轉念又将目光移向後車座的小姑娘,片刻後,又覺得剛才萌生的那一刻念頭,有些可笑。

溫淳之在感情上再怎麽随性,也不該對這樣一個小姑娘生了心思。

......

天氣逐漸轉暖,每周五一次的體育課。

樹影婆娑,蟬鳴陣陣。

郁喜坐在花圃石沿子上,額頭一片濕漉的汗,呼吸急卻沉。

溫蟬兩手撐着膝蓋,低頭看她:“唉,小喜子,每看你跑一次八百米,我都怕你厥過去。”

郁喜兀自低着頭,等着心跳平複正常。

八百米是她的弱項,每回測試,她都有心靈陰影。

溫蟬幹脆在一旁坐下,拿紙巾扇着風。

遠處的籃球場上,幾道颀長的身影。

男孩在操場上,肆意揮灑的汗水,身姿矯健的運轉手中的籃球。

溫蟬擡手碰碰郁喜,低聲問:“唉,你覺得梁冬宇怎麽樣?”

郁喜扭頭看她,臉上還紅撲撲的,她問:“什麽怎麽樣?”

溫蟬道:”梁冬宇呀。”

郁喜:“挺好的。”又接着道,“我想去買瓶水,你去嗎?”

“行呀,我也正渴着呢。”

溫蟬神經粗,被郁喜這麽一打岔,便忘了要說的話。

小賣部在學校後門附近,牆角處劈了一塊地,裏頭雜草橫生,邊上栽着一顆櫻花樹。

郁喜起初還沒發覺,直到溫蟬某次和她提起,才訝然。

兩道鐵門,鏽跡斑斑。

郁喜挑了瓶可樂,剛要從兜裏掏出錢來,身前已橫出一只手,将一張五十元紙幣擱到桌面上:“一起付。”

郁喜擡眼,梁冬宇就站在身側。

男孩五官清秀,眉眼深邃,額角挂着汗珠。他穿着藍色球衣,瘦瘦高高,似一株挺拔的青松,蓬勃朝氣。

梁冬宇爽朗一笑:“上體育課?”

郁喜點頭,剛要說話,溫蟬已挑好飲料走到櫃臺前,大大方方道:“怎麽着,只請小喜子?”

梁冬宇眉毛一挑:“哪能呀,顧梵知道了,可不揍死我?”

溫蟬笑罵:“去你的。”

結完賬,三人又說了幾句。

有人來喊梁冬宇,他拎着一袋子礦泉水走遠了。

郁喜還糾結着梁冬宇結賬的事兒,想了想,道:“我還是找給機會,把錢給他吧。”

溫蟬不以為然:“還什麽啊,你又不是跟人不熟。”

郁喜遲疑:‘這樣不好。’

溫蟬喝了口酸奶,又勸道:“小喜子,這你就是不懂事了,人給你付了,你就領了呗,再這樣上綱上線,可就有點不大懂事了哈。”

郁喜想笑,忍不住嘟囔:“就你歪理多。”

溫蟬笑嘻嘻擁住她的肩頭:“真理好麽。”

溫淳之給郁喜送藥那天,碰上了個大雨天。

一到五月份,C市便多雨。

市一中校門,排水系統不大好,每逢大雨天,便積滿水。

郁喜今兒穿了件小白鞋,望着前面一灘及腳踝高度的雨水,她四處望了望,邊還有寸許沒被積水淹沒的空地。

有幾個男孩直接淌水而過,還故意卷起一灘水來。

郁喜停滞幾秒,擡腳,往積水深處去。

積水漫過鞋面,很快,連帶着裏頭的薄襪都濕透了。

幾步遠停放的灰色轎車。

雨刷在擋風玻璃前,來回擺動。

溫淳之手搭在方向盤上,懶懶地倚着,目光落到前方那抹纖瘦的身影上。

心想,這姑娘也不是個老實的主兒。

一聲短促的鳴笛,引起路過學生的注意。

這其中自然包括郁喜。

郁喜看着駕駛座上的那人,有一瞬間的懵然。

很快,她就恍過神來,擡腳走近。

她撐着傘:“找我?”

溫淳之一手搭在窗沿上:“上車。”

郁喜沒多想,繞過車頭,打開副駕駛車門,然而一看裏頭鋪着米色毛絨地毯,她就頓住了。

她手握着門把,踟蹰,頓時後悔自個往積水處走。

溫淳之微微揚眉:“怎麽。”

郁喜視線落到自己濕透的白色布鞋上,又擡眼看了看溫淳之。

溫淳之似洞察出她的心思,心裏不免一笑:“上來。”

郁喜抿唇,依言上車。

米色毛絨地毯頓時濕了一小塊。

溫淳之不以為意,淡淡道:“先把鞋和襪子脫了。”

打了個彎,車子開了出去。

郁喜臉一熱,脫了鞋,又脫了襪子。

溫淳之從後頭翻出未開封的毛巾,遞給她,餘光裏瞧見白皙秀氣的腳背,指甲剪的幹淨圓整,再一看她的手,同樣指甲修的極短。

郁喜開了封,一看這毛巾上的吊牌,還挺貴。

她将毛巾裹住腳,然後擱在軟椅上。

溫淳之:“藥給你買了,就擱在扶手箱裏。“

郁喜伸手去開,果然,裏頭擱着四盒藥,擺放整齊。

“多少錢?”

溫淳之散漫笑笑,“怎麽,還要給我錢?”

郁喜點頭:“當然。”

溫淳之沒回答,顯然不太當回事。

溫淳之問:“急着回去麽?”

郁喜搖搖頭。

溫淳之又是一笑:“正好,陪我去吃點東西。”

溫淳之帶郁喜去一家粵菜館,經理跟溫淳之似乎挺熟。

郁喜站在他身旁,聽溫淳之對經理:“給我準備一雙女士布鞋。”

經理應下,又問:“多大碼數?”

溫淳之回頭看郁喜:“穿多大的碼數?”

郁喜對上經理打量的眼神,多少不太自在,她抿唇:“35。”

經理不由多打量郁喜幾眼,心裏琢磨,面前這姑娘難不成是這位小爺的新寵,這年齡看着也不太像呀。

心裏雖這樣猜測,但面上還是半分不露。

溫淳之帶着郁喜去包廂。

寧則慕來的時候,剛好撞上經理手上拎着紙袋,看樣子裏頭裝着是鞋盒。。

他稀罕笑了笑,拿手點了點經理手上的東西,半是調侃道:“喲,這怎麽回事?還給送鞋呀?”

經理停下:“溫少讓準備的。”

寧則慕疑惑的皺着眉,仔細盯着那鞋看了一圈,心裏納悶,難不成是帶溫蟬來吃飯。

和溫淳之一道吃過幾次飯,郁喜對他的口味也摸了個清透,他口味向來清淡,飯量也不大。

這廂兩人剛點好菜,包廂門便再次被推開了。

寧則慕見到郁喜,還真有些吃驚,他意味不明道:“原來是郁喜呀,我還當是誰呢。”

溫淳之倒是沒什麽多餘的表情,徑直點了一支煙。

寧則慕将鞋盒遞給郁喜。

郁喜接過來,說了聲:“謝謝。”

寧則慕拉開椅子,大大咧咧坐下:“謝什麽,還不是淳之囑咐的。”

說罷,又去瞧溫淳之,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

溫淳之眉頭微攏,帶了點不耐,他淡然道:“閑的發慌?”

寧則慕啧了兩聲,讨了個沒趣:“行吧,你們好好吃,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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