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B-1999-奇怪的人
葉秋城拎着醫院的塑料袋,低頭盯着手中的單據。過于刺眼的光在他周圍繞成一圈明亮的線,照得他頭頂毛柔柔的。他今天穿了洗舊的夾克和肥大的褲子,背微彎,頭發柔順地貼在耳側,臉還是一樣蒼白,但看起來比之前正常不少。
可是,夏書言不明白了,這人連一塊五的飯錢都拿不出,身上的行頭哪兒來的,拿藥的錢又哪兒來的?
算了,夏書言想,那天葉秋城反正是偷偷溜走的,之後是死是活,和自己沒半毛錢。他認識哪個人,又要到哪兒去,自己根本不在乎。
夏書言收回視線,撇開頭,正準備走,沒想到對方竟湊上來,停在他的面前。
這人到底打算幹嘛?想打架不成?
說得自己好像害怕似的。夏書言在葉秋城看不到的地方偷偷撸起袖子,攥緊了拳頭。
夏書言心裏正盤算着,葉秋城先開口了:“你好,這幾天怎麽樣啊?那天晚上太叨擾你了嗎?”他聲音很低很柔,就像罩在身上的光一樣。
但這一連串好似英語教材中譯本的問題,問得夏書言有點懵。
他不知道對方什麽意思,也不好簡單粗暴地推開病號,便下意識跟着放低聲音,答道:“還行吧,就……沒什麽事兒。還行。不算打擾。”
“真的?”見夏書言點頭,葉秋城語氣輕松些許,“沒給你惹麻煩就好。”
夏書言搞不太懂葉秋城這人。他現在不是挺講理,腦袋挺清楚的嗎?
葉秋城繼續說:“看你今天來醫院,我還擔心那天是不是給你造成太大負擔。”
“沒有。家人在這邊住院,過來看看。”
“奶……不對,你家人,她情況怎麽樣?”
“不知道,一直睡覺呢。”
葉秋城哦了一聲,陷入了沉默。夏書言也不知說什麽好,和對方互相幹瞪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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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沉默片刻,”空氣凝滞片刻,二人不約而同開口,“你先說。”
“你先說吧。”夏書言示意對方。
葉秋城點點頭:“那天,謝謝你們救了我一命。”
“你不是謝過了嗎?我看你留了紙條。”
葉秋城咧開嘴角,蹭了蹭泛紅的鼻尖:“好不容易碰面,想親自道個謝。”
“哦。”夏書言指着他額頭上的繃帶問,“你這裏沒事兒了?”
“你這個人,怎麽老說別人有神經病啊。那天也是,跟我說七路車坐到終點就是醫院。那可是精神病醫院好不好,随便把人扔到精神病醫院不好……”
“我說你的傷。”
葉秋城頓了一下,笑容裏透着半分局促:“好像有點發炎,就來看看,順便換個藥。醫生說我額頭上的傷愈合地挺快的。謝謝你們啊,那天幫我處理傷口。”
夏書言心想,那天就是給你擡到床上,傷口根本沒動過。
不過……這個葉秋城好像也不是什麽十惡不赦的人?
他看了看對方,還是将剛才的擔心問出口:“你哪來看病抓藥的錢?還有這身衣服,都哪來的啊?”
“有什麽問題?”葉秋城忽然挺直背,方才略帶嬉笑的語氣忽然變得冷硬。
“就是,你知道,東西會不會來路不正……”
“我不知道。看病的錢我全是借的,好好打了欠條,按了手印,而且有還款期限。我打算賺到錢就還,連本帶息。”葉秋城渾身都是刺,靠近不得,“就算是我偷來的,你以為我會實話實說告訴你?”
“我沒說你偷!”
夏書言本來心裏悶着氣,對方這麽一嗆,徹底被點着了。虧他還感覺這人不錯,現在越想越不爽。
他毫不示弱,字字句句全是譏諷:“瞧您這麽厲害,要不把那天的飯錢先結了?我不跟你算利息,就一塊五,怎麽樣?這麽牛,不會還不起吧?”
“你的錢我沒說不還,”葉秋城翻箱倒櫃,搜了遍兜,湊出一塊五的鋼镚,賭氣似的塞進夏書言手裏,“還你,本金先還你!利息等我回去拿到錢。”
“回去,等你回臨山啊?還回去。”
“我有地方住了!還在學校小賣部找了份工作!”葉秋城音量很小,但話裏的怒氣一點都不小,“老板人很好,允許我住庫房!”
學校小賣部?老板李叔可是出了名的嚴格,哪能随随便便招個人做事?
況且這人一只胳膊骨折了,之前恐怕還穿着病號服,有人願意雇他?
夏書言越聽越可笑。
或許從夏書言眼中讀出懷疑,葉秋城提着一口氣,解釋道:“不信?我告訴你,你們學校新來的外教中文不流利,昨天來買水的時候沒有人陪,碰了壁,我剛好在,就給他當翻譯。李叔看到我有點用,就給了我這份工作!”
哪有這麽巧的事?夏書言狐疑地看着對方。
“他聽說我沒住的地方,讓我住庫房,還跟我說想住多久住多久。怎麽樣,信不信?”
夏書言無言以對。
他忽然冷靜下來。葉秋城在那個清晨決定離開,走出自己的生活,接下來的一切,這個人是死是活,本該和自己毫無關系。
可是現在呢?自己居然和對方在醫院吵架,吵得不可開交。
明明已經高三了,卷子還一大堆沒做,需要複習的還有太多,自己還在這兒浪費時間。
實在太荒謬了。
“就算你說的是真的,我信,或者不信,有區別嗎?不管我怎麽想,你該有工作還是有,該沒有還是沒有,”夏書言不禁開口道,“我兩句話不會改變事實,不是嗎?”
葉秋城像是被戳破的氣球,無聲地爆裂,然後偃旗息鼓。
夏書言眼睜睜看着他收起了刺,弓着背,變回剛才的樣子。只有那雙眼睛,添了很多情緒。有難過,有失望,還有點夏書言根本看不透的複雜。
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夏書言見對方這幅模樣,忽然有點過意不去,小聲補了句“我信還不行嗎”。
可葉秋城似乎沒聽到,他丢下一句“我回學校”,便轉身離開。
夏書言這才發現,原來天都黑了。
一出醫院大門,葉秋城就朝向西邊,和車站相反的方向走。
夏書言感覺不對勁,喊他:“喂,車站在東邊,走錯了!”
“我腦袋沒問題!”葉秋城頭也不回,沒好氣地說,“不用去精神病醫院!”
“不去精神病醫院,回家。”夏書言追上他,“你不是說在學校小賣部上班吃住嗎?”
興許拗不過夏書言,葉秋城終于肯轉過頭,說:“是,學校不往西走?”
“學校在西邊,但車站在醫院東側。”
葉秋城丢下一句:“我不坐車,步行回去!身上沒坐車的錢。”
“你既然只剩坐車的錢,就先別賭氣,跟我說一聲不就行了!”夏書言從兜裏掏出那一塊五,遞給葉秋城,“那頓飯算我請你,坐車回去行不行?”
可葉秋城根本不接,執意要走。
夏書言覺得讓病號走好幾公裏回家也不是事兒,就拽着葉秋城不放。
葉秋城不依他,使勁一掙,嘶啦作響,脆弱的塑料袋粉身碎骨,裏面的藥散頓時散落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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