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B-1999-破碎的擁抱
認識葉秋城的第一天,夏書言就知道對方心中住着一個人。
那人也叫夏書言,也在百熙出生,住址也在一中附近,年輕時長得和自己一模一樣,唯一的不同點,或許只有年齡。
也不對。
還有個天大到區別。
他是葉秋城的前任。他們曾經相愛,曾經度過無數幸福的時光,曾經擁有彼此的一段人生,就算已經分手,每次提起他,葉秋城眼神還是會變得不同,變得狂熱,像是宇宙經歷大爆炸後,在混沌中升起的新星。
夏書言沒談過戀愛,也沒喜歡過誰,甚至不曾體會過怦然心動。
在他眼中,幸福也好,甜蜜也罷,都是一系列神經遞質的化學反應,是沖動,是大自然在人類身上的實驗。但沖動總會陷落,激情有朝一日終将回潮,化學物質的作用也有消退的一天。那個時候,或許愛已将另一半镌刻在骨血之中,洗刷不去。
而葉秋城就是這樣愛着另一個夏書言的。
這些道理,夏書言早已明白。
可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總憋悶着一口氣。
看到葉秋城回來,他開心得難以言喻。那時他一心想跟葉秋城生活在同一城市,看同一片雲,走過同樣的路,無論是今天,明天,還是看不到盡頭的未來。
但這份開心只持續了幾天,曾經逃走的鬼魂,不知何時變得更加強大,又耀武揚威地跑回來,緩緩纏住他的心。
究其原因,夏書言也說不清楚道不明。
只要接近葉秋城,他就會變得焦躁,變得混亂,甚至變得易怒。可葉秋城總是游刃有餘,見招拆招,搞得他好像孫行者,使盡渾身解數也翻不出五指山,到頭來只能繼續做幼稚又欠缺思考的小孩子。
或許他只想讓葉秋城多看自己幾眼。
又或許,他不希望葉秋城那麽善良有責任心,幫助輔導所有需要的人。
他甚至希望,世界上真的存在某種射線,可以自由放大縮小任何物種。這樣一來,他就能把葉秋城縮成巴掌大,揣在兜裏,不讓別人看到。
想到這兒,夏書言覺得自己好像神經病。
下午的上課鈴響了。
王思寧抱着講義準時準點走進教室,吩咐學生拿出上午派發的卷子。她在臺上總結這次的考試情況,夏書言在最後一排盯着卷子愣神。
剛拿到這次的考試成績時,夏書言就立刻把試卷折起來,沒給任何人看,也沒告訴別人自己的分數。他當時一股腦想給葉秋城報告喜訊,想讓對方第一個知道。
可葉秋城看到自己的分數時,有這麽高興嗎?
夏書言記不清了。
他只記得葉秋城對賈雁說的那句話。
什麽很複雜,什麽各方面都很像,什麽一模一樣啊!既然已經分手,既然是前男友,幹嘛還念念不忘!
思緒飄得太遠,夏書言根本聽不清老師的話。
他支着頭,眼睛一直朝操場的方向看。這兩天雖然降溫,太陽卻出奇地好。大雁整齊排列,劃過頭頂灰藍色的天際,羽毛的縫隙将日光切成細小的碎片。天空下的操場上,低年級的學生正在跑步打球。
不少人從操場西南角的小賣部部裏進進出出,不一會兒,他最熟悉不過的身影幹脆從室內移動到室外,拖着倆泡沫箱子,想必裏面都是熱騰騰的飲品。
學生來了又走。趁無人的空蕩,葉秋城左看右看,從其中一個箱子裏摸出袋熱牛奶,叼在嘴裏。說時遲那時快,戰況正酣的球賽出了點小狀況,球出界了,剛好滾到葉秋城腳下。
他用左腳截住出界的足球,輕輕一推,推入場內。球賽繼續,幫忙攔住球的“球童”卻安分不下來,躍躍欲試,踮着小碎步,在邊線旁來回試探。
可是他跳得太猛,一不小心,奶袋子從雙唇間滑落,鋪滿煤渣的操場上泛開一片白色的液體。
很奇怪,之前的煩躁似乎煙消雲散。見葉秋城窘迫的樣子,夏書言不禁笑出了聲。
“夏書言,看到什麽了,這麽高興?”
王思寧一句話,惹得教室內哄堂大笑,也把夏書言的注意力帶回室內。
“夏書言,這次考試表現很不錯,進步幅度是全班最大的。不過,成績還有提升空間,務必戒驕戒躁,繼續保持。”
夏書言正準備回應老師,只聽前排有個聲音傳到他耳中:“肯定是作弊,抄的。不看看他同桌是誰,當然方便抄。”
那人就是經常給夏書言找麻煩的小組織的“首領”,名叫馬俊。他聲音不大不小,既然夏書言能聽到,賈羅霖也能聽到。
果然,心高氣傲的賈羅霖拳頭都硬了。
馬俊不依不饒,特地回過頭,和身後的俞複行說:“俞複行,你說對吧,肯定是抄的。”
俞複行也用相似的音量說:“你看見沒?沒看到就算了。随便污蔑人太下作。”
馬俊不服,罵罵咧咧的,口吐髒字。王思寧剛好講完一題,注意到這邊的動靜,及時制止了他們。
下午的課結束後,幾個人照例熱熱鬧鬧地一起吃晚飯。晚飯過後葉秋城關了小賣部,繼續去花點幫忙,而夏書言則回去繼續上晚自習。
每次碰到夏書言,葉秋城都想解釋些那句話的含義,但夏書言毫無例外地婉拒了。
他早猜透葉秋城的說辭,不需要再聽一遍。
他現在的心情姑且不錯。倘若和葉秋城讨論念念不忘的前男友,他們一定會吵架,會再度陷入之前的泥潭。
無論如何,夏書言不希望上次的情況發生。
他不想葉秋城受傷,更不想一氣之下說出令自己無比後悔的話。
晚上回到家,葉秋城明顯情緒低落。他沒有跟夏奶奶講今天學校裏有趣的小事,沒有說花店遇到的街坊鄰居,就連夏書言英語分數坐火箭般進步都沒有提。
就算是傻子,都能看出他狀态不對。
夏奶奶拍了拍扶着自己的手,說:“小秋,下午有學生來看我,帶了些茉莉花茶。幫咱燒點水,泡一壺嘗嘗?”
葉秋城趕快回神,連連答應。他接過茶,把奶奶交給夏書言,腳底一抹油,竄得人沒影了。
“你跟小秋鬧矛盾了?”夏奶奶看着廚房的方向,輕聲說。
“啊?!說什麽呢,哪有!”
“吃飯的時候,人家跟你說話,你也不理會人家。”
夏書言急得耳根發紅:“我是不想跟他鬧矛盾!”
“矛盾啊,都是溝通不當産生的。”奶奶坐到茶幾旁,緩緩道來,“書言,你聽說過巴別塔的故事嗎?”
“當然。”
相傳,人類為了尋找天堂,聯合起來,計劃修建通天的高塔。這件事驚動了神。為阻止人類的計劃,神創造了不同的語言,使得人類無法繼續溝通。
“書言,所以說,你得好好和小秋溝通。溝通得當,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
夏書言只能用點頭肯定奶奶的說法。
“我不在的時候,這個家只有你們倆,只有他陪着你。別難為小秋。”
房間裏最安靜的時候,一聲電話鈴刺破空氣。
夏書言聽葉秋城講了昨天那通電話,他不敢讓奶奶再受刺激。可電話就在奶奶手邊,他終究晚了一步,沒搶在奶奶之前接起電話。
無人說話,無物發聲,所以聽筒中傳出的字字句句,夏書言都聽得一清二楚。
在這個家中,只要奶奶在,夏書言就不會是接起電話的人。起初他覺得有點煩,覺得奶奶小題大做,直至今天,聽到他們之間的談話內容,夏書言才明白,奶奶用她的方式在保護自己,抵禦着肮髒的世界。
可他現在已經長大,也該自己學會面對事實。
“書言,你先回屋學習。”奶奶用最後一絲耐心,囑咐夏書言離開。
“奶奶,挂了電話吧,別跟他廢話。”
說着,夏書言按動了挂機按鈕,聽筒裏只有尖銳的忙音。
屋子裏安靜地可怕,比來電之前都要安靜一百倍,連燈管內日光顫動的聲音都無比清晰。
奶奶轉過頭,臉還是那張臉,五官還是原來的五官,但在慘敗燈光下,她的面目無比扭曲,表情猙獰,像看着厲鬼一樣看着夏書言。
“書言,放開手!”夏奶奶攥住夏書言的手指,生生移開,“我還沒說完話。他是混賬,早該滾了,不能讓他再來打擾我們。”
夏書言攬住搖搖欲墜的老太太,低聲說:“奶奶,去休息吧,別讓他惹得你心情不快。咱先回房間休息,有什麽情況明天再說。”
“你知道他是誰?!”
夏書言心想,不止知道,而且見過。但他不敢告訴任何人,自然也包括面前的奶奶。
正在他思考如何解釋的空檔,奶奶變得更加急躁。
她開始按動電話按鍵。一位,兩位……如果撥到第七位,電波将向外傳遞,電話號碼的主人将接通電話,他們又會陷入無止境的争吵,這對誰都是折磨,尤其是重病纏身的老人。
夏書言看着她,無可奈何地拔掉了電話線。
奶奶低吼着:“書言,把電話線插回去,我還沒說完!”
說着,她順手抓起身邊一切東西,扔向夏書言。鑰匙,小花瓶,電話機,相框……全都被夏書言一一接下。夏書言不氣餒,試着攔住她,卻被莫名的怪力一把推開。
“書言,混賬東西,趕緊滾開!”
夏書言怔在原地,眼眶驀然紅了。奶奶的力氣不大,東西砸在身上一點都不疼,可他感覺還是有什麽東西從腳底慢慢往上湧,又濕又涼,爬上他的腳踝,灌進他的心裏,灌進他的肺中,令他難以呼吸。
奶奶從未對他這樣說話,就算兒時他再調皮搗蛋,奶奶或嚴肅或慈祥,永遠都是講事實擺道理,而不是這樣歇斯底裏,仿佛整個人徹底被地獄之火扭曲。
她已經不再像她。
夏書言忘記躲避,忘記勸阻,任由過往的記憶砸向他,碎得一幹二淨。
泡好茶,葉秋城從廚房裏出來,卻看到難以想象的一幕。他順手将茶壺放在茶幾上,擠到二人之間,好聲好氣地勸夏奶奶,讓她別再對夏書言動粗。
無論夏書言說過什麽,做過什麽,都罪不至此。
可奶奶根本不在乎葉秋城的阻攔,依舊抄起桌子上的東西,朝着夏書言丢。
葉秋城說了句“抱歉”,直接抱住奶奶,往遠離茶幾的位置推。可他有只傷手,顧得了東就顧不了西,他只能把奶奶帶遠點,卻沒發現,對方下意識抄起了茶壺。
待葉秋城反應過來,一切已經遲了。
“書言,躲開!”
葉秋城轉過身,猛地一推,夏書言連連踉跄後退,撞進牆角。
幾秒鐘後,夏書言終于回過神,看清方才所發生的一切。
葉秋城像高牆守衛城池一般立在他面前,舉起綁繃帶的左手,隔開夏書言和夏奶奶之間的距離。他右臂濕透,水珠連成串,滴答滴答砸向地板。那件不合身的寬大襯衫緊緊貼住他的皮膚,遮不住纖薄布料下猩紅色的皮膚。
奶奶用了十幾年的紫砂茶壺碎成無數片,壺口還冒着熱氣,壺中的茶葉和水連帶着撒了滿地。
“書言……能動的話,扶奶奶回屋休息……我……我得抹點藥……”
“你怎麽樣?!”
夏書言瘋了一樣沖上去,差點像原來那樣抓住葉秋城的肩膀,但在距離對方幾公分的地方,他忽然停住了手。他不能觸碰葉秋城,不能撫摸開水滾過的皮膚。他只能看着對方獨自忍受巨大的疼痛,連安慰的擁抱都變成了莫大的傷害。
作者有話說:
後面的1999線應該都是各種感情戲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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