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B-1999-春光乍洩

夏書言許久未感到如此慌張。

他本以為,事情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醫生找到了奶奶的病根,正在積極治療;白水花房越做越大;葉秋城也從臨山回來了;他不僅交到了新朋友,就連和俞複行的關系也漸漸得到改善。

他偶爾覺得,命運是不是太優待自己,一下給予了太多。他只希望奶奶盡快康複,自己和親近的朋友們在幾個月後的高考中取得好成績。

可這短時間的好日子似乎令夏書言忘記了,人生不可能一帆風順,尤其是他的人生,總是充滿事與願違和猝不及防的暴風雨。

安頓奶奶睡下後,夏書言趕忙拿了燙傷藥膏,去照看葉秋城的狀況。

用身體接下整壺熱水的人正跪坐在夏書言房間的地板上,從散落一地的行李中扒東西。夏書言見狀趕忙上前,扶葉秋城起身,問他找什麽。

葉秋城說了句“找燙傷藥膏”,便不再說別的。

夏書言這才注意到,對方的襯衫扣子大剌剌地敞開着,胸口沒有包裹,裸露的身體晾在空氣中。

指尖劃過的皮膚,微微發涼。

愣了一下,夏書言才想起說話:“你受傷面積太大了,咱先用涼水沖一下,等不那麽疼了再上藥。好不好?”

葉秋城輕微點了下頭。他閉着眼,眉頭緊簇,面色發白,身體緊靠夏書言,步履蹒跚,順着夏書言引領的方向走。

1999年的普通人家基本都是衛浴合一,簡陋得很,沒有幹濕分離的概念。夏家的沖水馬桶還是夏奶奶生病後為了她方便才安的,剛好就在花灑下方。

之前夏書言覺得不方便,想改動噴頭挂鈎的位置。可曾想,如此麻煩的布局居然也有方便的一天。

夏書言蓋上抽水馬桶的蓋子,讓葉秋城坐在上面。

透過濕透的襯衫,夏書言勉強看得到,燙傷主要集中在葉秋城的右臂和後背。猩紅的痕跡順着皮膚蔓延,其中還有星星點點的水泡。

他擔心衣服粘住皮膚,造成二次傷害。等安頓好了葉秋城,他拿來把剪刀,打算剪碎襯衫右邊的衣袖,盡量減少拉扯。

可葉秋城不是傻子。

看到夏書言的動作,他立刻開口道:“書言,別剪!”

夏書言咋了咋舌,不滿地說:“一件衣服而已,就算貴破天也不至于。”

“求求你,書言,不是價錢的問題……這衣服是他的……”葉秋城搭住夏書言的手,眼圈泛紅,凄然地央求他,“我身上只有一件他的東西,還沒準備好丢掉……求求你了,我給你磕頭行嗎……”

看到葉秋城奇怪的樣子,夏書言就煩。他估計和葉秋城的哥哥又有關系,但所有的傷害已經發生,發座位局外人,無能為力。

那股煩躁感甚嚣塵上,又不合時宜地回來了。他知道自己行為和判斷都是正确的,可葉秋城的反應,好像遭受了天大的罪過。

他只好收手,打開花灑,調整到合适的溫度和水流,然後舉起手,像一場冰冷的雨,從葉秋城右側的肩頭澆到後背,擴散至全身。

水很涼。

夏書言舉着花灑,水珠濺到身上,他都覺得冷,遑論濕透的葉秋城。可對方一直無動于衷,彎腰背對着他,寬大的襯衫被水泡漲,垂在身體兩側,漸漸遮不住聳起的骨骼。

澆了大約半個小時,夏書言開始移動水流的方向。他悉心詢問葉秋城還疼不疼,到底哪裏疼,得到的答案無一例外,身體已經冷得發木,沒太大感覺。

于是夏書言關上水管。沙沙作響的狹小空間內,瞬間回歸了寂靜。

夏書言感覺,自己的氣似乎也被冷水澆滅了。

他執起葉秋城的左手,輕輕擡起,褪下左側的衣袖,然後換另一邊的手。這次他謹慎了許多,一寸寸緩慢地剝開罩在對方皮膚上的衣物。

還好沖涼時間足夠久,皮膚和衣服基本剝離,夏書言沒用太大力氣,輕松脫掉了吸飽水的襯衫,露出新鮮的傷口,也露出經年累月的傷疤。

擦幹水,才能繼續上藥。夏書言遞給葉秋城一塊幹淨的紗布,讓他擦前胸,自己負責後背。

整個過程中,葉秋城一言不發,好似聽話的小木偶,指哪兒動哪兒。夏書言見對方難得如此聽話,起了玩心,探出手指,輕輕刮過他的脊骨。

“幹什麽呢?別鬧了。”葉秋城輕聲說。

“我以為你傻了。”夏書言用鼻腔擠出兩聲哼笑,“我剛看了一眼,情況比我想象中好點,只有靠近手腕那節傷得比較嚴重,起了水泡,其它的部分問題不太大。稍等,我給你抹藥。”

洗手間的空間很狹窄,兩個人個頭都不小,夏書言試了很多姿勢,怎樣都不方便上藥。他只好請求葉秋城起身,站在洗臉池前,雙腿微曲,向前彎腰,左前臂沒受傷的位置支撐住鏡子兩側的牆壁,自己則岔開雙腿,用胯抵住他下半身,固定住他。

可葉秋城似乎不喜歡這個姿勢。

夏書言發現,自己抵上胯之後,葉秋城映在鏡子裏的臉有些別扭,腰總是來回扭,蹭得他褲子濕漉漉的。

他問葉秋城要不要脫///光,穿着濕褲子不舒服,葉秋城簡直像見了世界末日那樣避之不及,還跟他說,打死都不脫。

“那你就別扭了。”夏書言沒辦法,拍了下對方的屁股。

這下挺好,葉秋城不再說話,也不再來回扭動,身體乖乖地定在夏書言面前。夏書言抓緊機會,替對方上藥。

葉秋城的皮膚不算白,抹了藥膏之後亮晶晶的,蓋在起伏有致的肌肉和骨骼上,像午後的河面的波紋。

夏書言這才注意到,葉秋城皮膚上有好多疤,深的淺的,遍布他後背不同的角落,有些看起來時日不短,有些看起來還是嶄新的,剛剛愈合,還帶着嫩肉的粉色。

他不禁想,到底是誰幹的,是誰留下伴随葉秋城一生的印記?可他轉念一想,待葉秋城燙傷恢複後,說不定也要落疤,到那時,對方身上也會有他的印記,一生一世,永遠在這裏。

“書言,輕點,疼!”

葉秋城一句話,喊得夏書言即刻回魂。他發覺鏡子中葉秋城剛恢複神采的臉又失去血色,自己的指尖煞白,便連忙擡起手,也不知剛才用了多大的力氣。

“對不起,我看到你後背有好多疤,一時生氣,就……”

“沒關系,疤痕是愈合的傷口。”葉秋城對着鏡子中夏書言的倒影說,“代表那些事都過去了,代表所有的傷現在都不疼了。”

“這裏也不疼?”

說着,夏書言用指腹蹭過對方左側肩胛骨的下緣。那裏有一道猙獰的傷疤,和中指長度差不多,比兩指還寬,表面的皮膚像蛛網一般四散開,看上去剛剛愈合。

“哥,這道疤的位置靠近心髒,很危險,”夏書言感受到指尖傳來激烈地跳動,“到底怎麽搞的?”

葉秋城狐疑地說:“不、不可能……我完全不記得。”

夏書言比劃了一下疤痕的面積,葉秋城面色顯得更加疑惑。

“有沒有可能是車禍後遺症,導致記憶缺失?”

“只有兩個星期,”葉秋城的呼吸噴在鏡子上,留下一小片霧氣,“那之前之後的事情我都記得很清楚。”

夏書言神情變得嚴肅。

他左手不着痕跡地收回葉秋城拄着牆的胳膊,右手依舊在上藥。這姿勢,完完全全把葉秋城全在他圍出的世界中,無處遁逃。

葉秋城當然注意到了。

他想掙脫卻掙脫不了,只能越陷越深,耳尖變紅,呼吸急促,脖頸腺體處的位置散發出過分甜膩的氣息。

“書言,這突然要幹嘛?”

“你有的時候太好了,有點是非不分。”夏書言一邊往葉秋城腰部的傷處抹藥,一邊說,“你告訴我,這道傷是不是臨山的夏書言留下的?你故意偏袒他?”

葉秋城答得斬釘截鐵:“不是。他對我很溫柔,從沒傷害過我的身體。我知道你也是溫柔的人。”

“您太擡舉我了,”夏書言嗤笑道,“他那麽好,你們幹嘛還分手?”

葉秋城緩緩垂下頭,臉藏進呼吸圍出的霧氣,在昏暗的燈光下模糊不清。

半晌,一句輕不可聞的聲音順着葉秋城的唇角,擴散在空氣中:“他甩了我。因為他心裏有別人,有個他在高中時認識的十分重要的人。”

“那你還一直留着他的衣服,對他念念不忘……這麽做有點,怎麽說?”夏書言踟蹰不語。

葉秋城自嘲道:“你想說,這麽做是賤骨頭?”

夏書言不知答什麽好。他不想用這個詞形容葉秋城。但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別的話,可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可是啊,書言,他甩了我,但也救了我一命,我也不知道他愛我還是愛那個人。”葉秋城別過頭,用視線的餘光去碰觸夏書言,“你呢?如果你遇到這種情況怎麽想?”

夏書言撇了撇嘴。他從沒想過,這個經驗豐富的很牛逼的大人,居然向自己咨詢感情問題。他可是母胎單身到現在,被追過,但沒追過別人,哪懂這些花花腸子。

他仔細思量後,回答:“你們大人真麻煩。喜歡就追,不喜歡就說清楚,哪有這麽多有的沒的。”

“那你呢?”葉秋城不顧牽扯到傷口,轉過身,直視着夏書言,“有人喜歡你的話,你想知道嗎?”

作者有話說:

秋:我憋得容易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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