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清明

在顧筠六歲之前,她以為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孩子。

她有一個漂亮又能幹的媽媽,還有一個總是笑呵呵,身形高大的父親。

盡管生意很忙,但每次到了幼稚園放學時間,他們中總會有人親自來接她回家。

這時候,顧筠能收獲全幼兒園小朋友羨慕的眼神她的父母永遠打扮得最得體,看起來最光鮮亮麗,站在一群普通人中就像是鶴立雞群。

他們手裏會拿着棒棒糖,冰飲,或是別的零食,替顧筠接過小書包,牽着她的小手走向回家的路。

家裏有香噴噴的飯菜,有時候是來不及做飯,媽媽親手煮一碗熱氣騰騰的煎蛋面。

回憶就像一面鏡子,拂去塵埃,才發覺它已經悄然裂開一道縫,這道縫越開越大,快樂戛然而止,平和寧靜的鏡面裂成無數碎片,化作傷人的利刃直刺過來。

好在顧筠早已習慣,她輕而易舉地躲開這些暗器,毫發無損,繼續語調平和地同紀瑤瑤講下去。

忘了争執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或許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或許是在一個疾風驟雨的雨夜。

睡夢中的小女孩從床上醒來,聽見卧室門縫外傳來的争吵聲,伴随着瓷碗碎裂在花崗石地板上的驚鳴。

向來溫和的父親嗓音竟然比窗外的雷還要大:“陳青,我再告訴你最後一次,不要再去見那個女人,你有為這個家想過麽?”

“顧聞慶,你有臉這麽問我,怎麽不問問你自己,你跟莊天慧搞到一起的時候,有想過我和小筠嗎?”

顧筠記得很清楚,到了這個時候,父親臉上的盛怒便衰敗了幾分,語氣也弱下來:“我早就說過,那次出差是我喝醉了……我心裏只有你和小筠,我們才是一家人。”

輪到她的母親不依不饒地冷笑:“好一個喝醉了,你敢說你自己就沒有半點歪心思?”

“你……”顧聞慶被她氣得口不擇言,“你在外頭和女人亂搞,就算清白幹淨了?”

“顧聞慶,今天我必須告訴你,我和她不是亂搞,我們是清醒地相愛,比你酒後亂。性要高貴得多。”

說到這裏,陳青臉上浮現一抹似有若無的笑:“只有在認識她之後,我才明白什麽是愛,你明白嗎?你不明白,對于你來說,婚姻不過是一樁生意,而我是最合适的合夥人,是你的最優選,你的顧家愛妻不過是虛僞做作的表演,就像是在商場上對那些合夥人展現自己的誠信可靠,可你的心裏,無時無刻不再計較着每一分利益,每一寸得失。”

說到這裏,她面露厭惡:“自從發現你出軌後,每一次和你同床共枕,我都只覺得惡心,你看中的不過是我的皮囊,我這一身攬財的本事,你在乎的也只是你自己,就算今天沒有莊天慧,明天依舊會有李天慧王天慧,你苦心孤詣想要維持的不是這個家,而是你自己的體面。顧聞慶,少做戲了,拿出你的真面目來吧,至少這樣還像個男人。”

陳青是一個優秀的生意人,平時少不得與各路貨色唇槍舌劍,而此刻這些犀利的言語,化作利劍對準昔日的枕邊人,亦逼得他節節敗退。

顧筠聽見一陣無聲的沉默,許久之後是他父親略顯疲憊的聲音:“說了這麽多,你到底想怎麽樣?”

“離婚吧。”陳青冷靜地抛出顆原子彈,“財産分割有律師,小筠是我的女兒,她必須跟着我。”

“不行!”顧聞慶當即否決,“她也是我的女兒。”

“你的女兒?”陳青反問,“是你懷胎十月,還是你骨開十指生下她?我辛辛苦苦生養的女兒,憑什麽留下來做你們顧家的種?”

她向來行事果決:“你要是直截了當地同意,我的股權可以酌情多分你一些。”

顧聞慶當然沒有同意,但陳青顯然是鐵了心,在那個離婚是件稀奇事的年代,她做下決定後便早早在離婚協議上簽字,放在顧聞慶的辦公桌上等他簽字。

這一等,就是大半年。

由夏入秋,由秋轉冬,陳青沒等來顧聞慶在離婚協議上的簽字,卻等來一場奪走她性命的車禍。

在她的葬禮上,顧筠見到莊天慧挽着父親的胳膊,也見到另一個經常出現在父母争執的女人。

她的确很漂亮,膚色蒼白,舉止間是讀書人才會有的文靜。

從始至終,她紅着眼眶,卻沒有掉一滴淚,安靜地在陳青的黑白照前鞠躬上香。

最後她朝角落裏的顧筠走過來,俯身想要摸了摸和母親有六七分相似的小女孩,卻被她冷着臉躲開手。

女人一愣,輕聲說了句“抱歉”,便步伐倉促淩亂地離開禮廳。

這時,顧筠身後傳來議論聲:“這女的誰呀?怎麽沒見過她?”

“好像是陳總生前的一個朋友,叫拾夢來着,就是拾撿的那個拾。”

有些愛意看似被藏到最深處鮮為人知,卻像是海底噴發的火山,竭盡全力地昭示全世界。赤紅的岩漿在深藍海面上流淌,與世俗的浪潮對抗。

這段漫長的回憶,說來太複雜,顧筠只是三言兩語間,挑了最要緊的說給紀瑤瑤。

饒是如此,也震得紀瑤瑤好一會兒回不過神來。

她該說什麽呢?

假惺惺地從話語中尋覓出蛛絲馬跡,勸慰顧筠她的母親其實還是很愛她的?讓她從那些破碎不堪的回憶裏找尋溫情?

紀瑤瑤想不到這樣做的理由,她只能從緊緊攬住顧筠的肩,将頭埋在她的肩窩處:“以後,我會一直陪着姐姐。”

顧筠倒是從容得多,掌心虛虛握住她的一縷柔軟發絲把玩:“再過半個月就是清明節,你和我一起去祭拜她,可以嗎?”

她可以嗎?

紀瑤瑤驟然被這句話砸得有些懵,她倉皇地點了點頭:“好。”

清明,總是細雨紛紛。

安放陳青骨灰的公墓在幾十公裏的郊區外,出發的時候街上的行人都還撐着傘行色匆匆,等午後抵達公墓,天色已然放晴。

石板路上的積水被初夏的風吹得幹淨得不染塵埃,似是特意為了迎接遠來的人。

此處山清水秀,鳥語花香,若是瞧不見那些冷冰冰的墓碑,倒真是個散心的好地方。

大約是時值正午的緣故,就算是清明節,此時祭拜的人也不多,差不多每一道墓碑前,都已經擺放好鮮花。

顧筠帶着紀瑤瑤,來到陳青的墓碑前。

這是第一次,紀瑤瑤終于得以見識到這個活在傳說裏的女人真容。

墓碑上的黑白照片裏,她笑得肆意,一頭波浪卷長發搭在肩頭,很是明媚。

紀瑤瑤将手中的白菊束放在碑前,瞧見顧筠拿出濕巾,将照片上的灰塵擦得幹幹淨淨。

她神色專注,似是隐約間在懷念什麽。

紀瑤瑤很識趣地背過身,朝遠處走去,給她留下獨處的時間。

卻不知在她走遠後,顧筠對着照片輕聲道:“很漂亮,對嗎?”

“我想着你一直都很喜歡漂亮的人,就帶她一起來了。”

當然,顧筠沒有說出自己的私心她也很喜歡。

一陣風靜悄悄地刮過,顧筠默了會兒,似是忘記該說什麽。

半晌,她開口道:“對了,我還給她做了一碗煎蛋面,不過做得不算成功,她好像不是很喜歡。”

“早知道,還是該認真向你學學的。”

顧筠回憶起很多事,譬如在她更小的時候,那個時候她們家還沒有汽車,也是這樣風和日麗的天氣,陳青會騎着家裏那輛老式自行車,載着她去公園玩。

有一次陳青下車的時候不注意,忘記後座的女兒,一個掃堂腿将她掃下了車。

三歲大的顧筠痛得哇哇大哭,陳青忙将她抱進懷裏哄,卻怎麽也哄不好,最後自己也記得哇地一聲哭出來。

她這一哭,顧筠反倒止住了哭鬧,不解地看着她。

從此以後,每當小女孩有掉眼淚的前召,陳青便先垮下臉來癟嘴,一副要掉金豆豆的模樣,等着女兒安慰。

她去世時年僅二十六歲,風華正茂,放在今天,還是許多人眼裏的小女生。

顧筠靜靜地将百合康乃馨花束放在石碑前,低聲道:“我原諒你了,媽媽。”

但是,還有些人,沒有資格被原諒。

顧筠眼底乍然生出寒意:“放心,那些害你失去生命的人,很快就會接受懲罰。”

紀瑤瑤沒什麽別的優點,唯一的特點就是心大,就連在陵園這種地方,也能找到自己的樂趣。

她一會兒擡頭看樹下的蝴蝶成雙成對,一會兒蹲身看地上的螞蟻搬家。

看得累了,紀瑤瑤就在不遠處的長椅上坐下來,靜靜地看着顧筠不知在墓前說了些什麽,最後她指尖輕觸墓碑上那張照片,似是笑了下,才起身離開。

顧筠走過來,看着望向自己的紀瑤瑤:“走吧。”

“這就走了嗎?”紀瑤瑤起身,不禁又回頭看了那墓碑一眼。

她總覺得,顧筠似乎還有很多話要說的樣子。

顧筠反問:“還沒吃午飯,難道你不餓?”

紀瑤瑤其實早就餓了,只是她一直沒好意思說,聽見她這樣問,忙攬住顧筠的手臂:“那我們吃什麽?我上次嘗了一家味道很不錯的粵菜館,味道很不錯,我們一起去吧?”

還不等顧筠回答,她又懊惱道:“哎呀,早知道應該先訂座的,今天放假,肯定很多人用餐,搞不好還要排隊……”

旋即,紀瑤瑤一拍腦門兒:“不對,都這個點了,應該也沒多少人。”

顧筠一言不發,只是握住她的手,朝停車場走去。

……

此時,二人都沒有察覺到暗地裏有一雙眼在看着他們。

顧斐然坐在車裏,初夏的蟬鳴如此熾熱,隔着玻璃往他耳膜裏鑽,鬧得他腦瓜子嗡嗡響。

他難以置信地看着眼前這一幕,這才确信夏柚告訴自己的一切都是真的他最深信不疑的姐姐,竟然和紀瑤瑤和不可告人的關系。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顧斐然回想起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紀瑤瑤在問前臺關于顧筠的消息,第二次她從顧家樓上出來。

二人相處的一幕幕如同走馬燈般在眼前放映,每回憶起一點細節,顧斐然的臉色就更蒼白幾分,直至血色盡數褪去。

他真是一個十足的傻子,被自己喜歡的女人和他最敬愛的姐姐玩得團團轉,卻渾然不覺。

難怪顧筠還讓他不要再去打擾紀瑤瑤。

呵,原來是不想被他這個局外人擾了興致。

顧斐然雙手握緊方向盤,他咬緊牙根,手背上青筋凸起,直至二人走遠,依舊處于失神的狀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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