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天涯孤女（上）

第三章天涯孤女

十一歲的姚美玲剛剛轉來這所學校時，沉默自閉，不愛理任何人。

這是一所教會學校，管理先進，設施齊全，師資力量十分雄厚。值得一提的是，學費竟也十分便宜。因為有社會善款的不斷注入，加之政府的補貼，教會女校在運營及教學方面沒有出過差錯，一直以來都對社會弱勢群體予以照料，學費方面更是大幅度地優惠。姚美玲轉學的唯一原因，就是新學校學費便宜。并且只要成績合格，就能直升教會女中，省去很多麻煩。

她當初小小年紀，卻已經知道要乖乖地順從命運，沒有父母的孩子，連任性撒嬌都是奢侈。在遭遇那場巨大變故之後，如果沒有萍姐的收留，她恐怕早就被政府安排到收容所，開始學會習慣孤兒的生活。她知道，萍姐沒有能力讓她再念從前的貴族女校，盡管家境貧寒，萍姐卻是吃喝都緊着她，有好東西都會買給她。所以她一定要懂事，要聽話。況且現在這所學校也不賴。

修女們常常在這裏做功課，有時駐校的修女也會幫助學校做事，來活動室傳福音。學生們都會圍着她們，課畢總能得到不少果品。這些蒙主聖慈的修女，臉上總是露着溫和的微笑，耐心地對待每一個人。

只有她，永遠不合群。

瑞莎修女很快發現了這個孤僻的孩子。她總是一個人坐在冰涼的石階上，撐着下巴發呆，眼神空洞無力。有時會用一根手指在地上不斷地畫圈，來來回回。這或者是沒有意義的，但她總是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不斷地畫着圈，好似這樣孤單的循環蘊藏着無限的樂趣。

“姚……美玲？你叫姚美玲是嗎？”瑞莎修女蹲下來，輕聲問她。

小女孩不說話，只擡頭看了一眼面前這個滿臉祥态的老修女，馬上又轉移視線，眼神空茫地望着前方。孤單地沉溺在她自己的世界裏。

枯樹葉像黃蝴蝶一樣飄零，在空中轉出一圈一圈的旋兒，倏忽間又飄飄然落到地面，恰巧有兩三片葉子壓住了她的腳板面，她低頭，出神地盯着枯葉外緣一圈曲鋸邊兒，風一吹，枯葉飛起，也把她的眼神吹到了世界之外。

“美玲……？”瑞莎修女又低低叫了一聲。

她只低着頭，牙齒輕輕咬着下唇，一聲也不吭。

“不要坐在地上，很冷……”瑞莎修女關切地要把她扶起，卻被小美玲用手輕輕推開－－她膽怯的像只受傷的小鹿，遠遠地躲開毫無戒備的關懷。

許久之後，才開始俯首大哭：“她們叫我掃把星－－媽咪為什麽要抱着我？！車禍？不是應該全家人一起走的嗎？媽咪說愛我，為什麽不要我！為什麽要讓我一個人留下……”

那一天，她抵手抵足，踢得瑞莎生疼。瑞莎修女抱着她，防着她的拳腳，姚美玲在修女的懷裏睡得香甜。

那是十一歲時的記憶，最痛苦難捱的時候，那個場景總是出現在她的夢境裏，瑞莎的懷抱，像她遠在天堂的媽媽那樣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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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她們像是有了約定。瑞莎修女會定期去看她，帶些文具衣物，拜訪她和萍姐簡陋的家。在學校的時候，只要瑞莎被派來駐校，小美玲必定活蹦亂跳地去找她，炫耀最近全滿分的課業紙，她逐漸開始變得開朗，盡管在同學師長面前依然露怯。

瑞莎修女以最大的善意與仁愛去對待這個自幼失怙的孩子，而姚美玲，也把她視作除萍姐之外的唯一的親人。她在小美玲複冗成長的童年裏一年一年老去，然而，修女的臉上總是照拂着恩主的光芒，她們盡管即将離去，神态卻依然是安靜淡然的。蒙主寵召是恩澤，而非痛苦。所以，天真的小美玲并沒有看出什麽不妥，日子尋常進行。直到有一天，她看見瑞莎在湖邊嘆息。這個虔誠的修女很少有不如意的時候，她對生活處處照拂着聖主的關懷充滿了感恩，她很少皺眉。

姚美玲清楚地記得，瑞莎有一段時間總是唉聲嘆氣，在小湖邊來回踱步。這實在有違基督聖徒的修為。

小美玲終于忍不住了，她跑過去，揚起小臉天真地問道：“瑞莎，你在想什麽呢？你總是不開心……‘承蒙主的關懷，世界無所不美好’，這不是你常常說的嗎？”

瑞莎別過頭去，有陣子不願意講話，她怕糟糕的心情會弄砸了小姑娘好不容易重新拾起的樂觀。是的，人間少有的瘡痍與斑駁不應該讓一個小女孩過早地去接受。她不願意說。

在小美玲的再三糾纏下，瑞莎終于妥協了，她輕輕嘆了一口氣，低聲說道：“那個太太……昨天晚上去了……”

“蒙主寵召？”小姑娘只是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冷靜而沉着地開始勸慰瑞莎：“那麽，我們不應該悲傷，上帝關懷照拂的地方，才是人們最好的去處。”她老成至極，那話竟一點也不像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能說出來的。

“可是……可是，那個太太，到底不是基督徒呀。”瑞莎反倒焦慮。

“神愛世人，瑞莎。”小女孩踮起腳，拍了拍修女的肩膀。

後來，姚美玲從瑞莎的口中大體知道了故事的來龍去脈。

那天晚上離開的太太是上流社會有教養的夫人，待人親切和善，住在教堂的這幾年，和修士修女們相處得都非常好。這個太太再往前的故事就少有人知道了，人們只記得，老牧師還在世的時候，有一天外出回來，便意外地帶回了這個雍容美麗的女人。她當時正病着，臉色蒼白，額頭燒得滾燙，把整個教堂的修女們都吓壞了。聽老牧師說，這個太太怕是想不開，在河邊沒有任何猶豫，便跳下去尋死。幸好被路過的老牧師給救了回來。

瑞莎她們輪流守夜，照顧了幾天幾夜，才把那個太太從鬼門關拉回來。聽她燒的迷糊時，在不斷地叫一個人的名字，後來才知道，那是她的兒子。瑞莎她們當時很鬧不明白，她既然有兒子，竟也舍得去死麽？基督徒本來就忌諱自尋短見，這樣一來，那個太太的懦弱之舉，就更不能讓修女們平忿。

再後來，太太就在教堂裏住了下來。那個孩子後來來找過她，和他母親一起住了很久。前幾年，太太變賣了身邊的首飾，送她的兒子到國外去念書。聽說那個孩子書讀得不錯，又聽說他和家裏關系不太好，後媽對他也不好，再聽說，他大概要回來了呢。

那個太太卻在昨天晚上過世了，她熟讀《聖經》，已經表達了要入教的意願，卻還沒來得及受洗，就去了天堂。也無法按基督教徒的禮儀安葬。瑞莎也因此顯得更遺憾。

“她是神的孩子，受不受洗有什麽關系呢？”小美玲仰起小臉，看似在發問，實則卻是在安慰瑞莎。

“我怕上帝會認不出他的孩子呢。”瑞莎嘆了口氣。

“爸爸媽媽也沒有受洗，但是我知道，他們在天堂生活得很好。”

瑞莎點點頭，溫暖地朝着小美玲微笑。

“那麽，那個孩子呢？那個在國外念書的孩子，他會回來麽？”小美玲撐着下巴問道。

“傻孩子！”瑞莎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太太的兒子怕是比你大多啦！當初的那個孩子，早就長大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