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大周永歷三十年,這年漠北的冬天特別寒冷,大雪從十月初開始落下,到了十一月中旬卻還沒有消停的跡象,整個漠北好似冰雪鑄成,滴水可成冰。肅北這年冬天尤其難過,北狄人至晉州而來,在離肅北北門不到十裏處安營紮寨,圍困肅北。肅北雖還有西門可以出入,可那邊山脈連綿起伏,山道崎岖難行,車輛人馬行進艱難,肅北城內一應事物逐漸短缺,物價飛漲。

這日守将張常秀站在西門城牆之上往下看去,排隊進出城門的人已是老長,前後均不見尾。出城的多是一些富貴人家馬車,由着數目不等的護衛護送,往城外自家莊園而去,躲避時下短缺的物質和紛難的局勢,而進城的卻多是一些附近州縣的流民,拖兒帶女,蹒跚而來,隊伍連綿于虞山山腳,尚不見盡頭。這場大雪纏綿一月有餘,北風凄寒,張常秀站了片刻就覺得手腳已經冰寒刺骨。

副将于天海陪着笑說道:“大人,這風雪太大,還是在那邊營帳避避風雪吧。這邊有下官幾個照看應是無事的。”張常秀瞪了他一眼,欲待說教幾句,想到他終究是一份好意,便只是揚了揚手,淡淡說:“不用。”

眼下局勢艱難,北狄圍了北門已有數日,帶軍大将正是素有玉面狐貍之稱的北狄十八部首領宇文賀然的四子宇文曜,此人年紀雖輕,卻深得宇文賀然的器重,年尚二十出頭就已經數次帶領大軍出征,而且少聞敗績。這次圍了肅北,宇文曜并沒有着急攻城,只牢牢圍住北門,在周邊不停造事,進出肅北的糧草大隊屢次被劫,許多富商田莊被搶被燒,一副要活活困死肅北的樣子。只不過這二日卻一反常态,開始大肆攻城,僅昨日就有數次沖鋒,要不是肅北城牆堅聳,蕭世子能力卓越,只怕是肅北早就城破了。

張常秀望着那些人流,眉頭緊皺,如今他被遣派督守西門,這邊雖無戰火,他心中也是忐忑不安。肅北如今只剩了西門可以進出,人流繁多,最怕北狄敵軍也跟着混進城內,再裏外一勾結,那肅北也就危矣。

城門盤查尤其嚴格,大半日過去了,進城隊伍只緩緩前行了幾十人。張常秀遠遠就看見虞山山腳那邊過來三匹快馬,風雪迷眼,他原以為那馬背上只有兩人,待到稍近一些時,才發現最前頭的馬背原來也坐了一人,只是身形矮小,加上風急馬快看不清楚罷了。那三匹馬速度極快,馬蹄掀起的雪花形成長長一條雪塵,不過片刻間就已經到了城下。

城門守兵早舉了旗幟沖那三人揮手,示意下馬備查。然而那三人馬速不減,只沖守兵而去。張常秀眉頭一皺,趕緊下了城牆——只怕是哪家府邸的人,不曉得眼下的形勢,一味如從前嚣張做法。他正準備設攔擋馬,那三人已是到了跟前,其中一人高舉了一黑色鐵牌,張常秀一見臉色大變,原本的阻攔變成對周圍守軍的大喝:“趕緊清道,讓開!”

一衆設欄的守軍頓時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張常秀幾步奔過去,親自移開栅欄,讓那三人快馬進城。

三匹馬早就不見蹤跡了,張常秀猶在城門喘氣,方才那人手舉的正是肅北王府黑衛的一等腰牌,肅北王府的黑衛是漠北最神秘的軍團,擔負着王府中心人物的安危,都是從漠北各軍各營中挑出的好手,其中又分了三等,那一等的就是黑衛的核心人物,等閑時候是見不到黑衛的一等腰牌的。

只怕是軍情又有變化了。張常秀邊喘氣邊想,北風呼嘯,那三人身上的血腥氣到現在還沒有散去。

蕭九領着方墨孫瑾瑜直奔北門大帳而去,他們這一路上出來的頗不容易,出了山谷之後,險些與北狄大軍迎面撞上,若不是方墨機靈,另轉了小道離開,又搶了一家富商的馬匹,這才搶到北狄人前頭回來。

蕭九一路舉着黑鐵腰牌,直接來到大帳之中。蕭九被領着見蕭世子蕭榮,方墨與孫瑾瑜兩人不是軍中的人,被帶到另一帳中暫時等候。

方墨讓人端來一盆熱水,洗了一把臉,嗅了嗅自己身上的血腥氣,眉頭一皺,不過眼下卻不是講究的時候,她只得安靜坐下來,連灌了幾口熱茶。沒過多久,他們就被請到大帳之中。

方墨到時,帳中只有蕭榮蕭幀兩人,蕭九已經被帶了下去。蕭榮一身銀灰長裘,如畫般的俊臉微微帶了一抹疲倦,斜靠在椅中,手扶了額角沉思。

蕭幀立在一邊,聽見有人進來,微側了頭看過來,方墨一身青布衣衫上點點濺灑着血漬,梳了雙髻,一路急行而來,原本白皙的兩頰各有一團微暈的凍紅,眼神一如既往黑墨深邃。蕭幀鳳目微微一揚,說道:“你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嗎?怎地把自己折騰成這樣了?”

方墨微側頭,嗅了嗅自己身上,笑着說:“是啊,死人堆裏哪能有什麽好事?”

“二弟。”蕭幀正要說話,蕭榮擡起頭來,低聲喝住他,對方墨微微一笑,說道:“方才蕭九已是将事情說了,因是軍情太緊,不得不再找姑娘問上幾句,還望姑娘見諒,勿要怪我們不體諒。”

方墨搖了搖頭,說:“不會,蕭世子有什麽要問的,盡管問便是。”

蕭榮躊躇片刻,問道:“依姑娘所見,惠州的北狄人馬正往肅北而來,大約幾時可以到達?”方墨微了一沉思,說:“最晚也就今日戌時。”

“戌時?這麽快?”蕭幀臉色一變,對方墨說,“你沒有算錯?”方墨冷然一笑,說:“我們一路上差點與他們迎面撞上,只不過我們只有三人,又搶了幾匹好馬,行動才略快了一些。幀少爺說說,北狄人與我們是不是前後腳的功夫?”

蕭榮點了點頭,緩緩說,“惠州應是昨日沒的,北狄既是預先拔掉惠州往肅北的各個斥候營,行軍必是極快的。戌時應是算得上最晚了。”又擡頭看向方墨,溫和說道:“聽說你家人還在虞山一處山谷裏,你打算何時去接他們?”

方墨見蕭榮這時候還有心情過問她的事,心裏不由得暗自贊他的沉穩,笑着說:“不瞞世子,我正要向您讨個人情。您先前給的兩百人雖是只剩了幾個,可這也不是我的錯,您能不能再借幾人給我使一使?您放心,我自不會白白要您幫忙的。”說着就将懷中錦袋裏裝的圖紙拿出來,“原打算過逆水就給您的東西,我現在就給你……”

她話還沒有說完,蕭幀就一把搶過那錦袋,皺着眉頭翻看半天,遲疑說:“這個,怎麽這麽眼熟?”

方墨頭腦一蒙,壞事了,這小子眼熟是對的,這錦袋原本就是他的,被她順手牽羊拿來裝了圖紙。方墨一把奪過那錦袋,取了圖紙,又飛快塞進懷裏,嘴裏不高興說道:“幀少爺怎麽說話的?這天底下一樣的針線活,一樣的料子多得去了,難不成你還以為是我拿了你的東西?”

蕭幀皺着眉頭看方墨,方墨搶白了他幾句後,也就不理他了,将被人打擊的不高興清清楚楚挂在臉上,對蕭榮說道:“蕭世子放心,我也不是現在要人,自然是要等這一戰打完了再說。”她現在即使有人了,也不可能穿過北狄人的防線到他們的後方去找人。

蕭榮眉眼帶了淡淡笑,方墨手中那錦袋他雖只看了一眼,還真瞧出不一樣來——那料子是前些年宮中賞下來臻品,整個漠北只怕再找不到第二匹來,至于針線卻是出自于西南段家的芳繡閣,整個漠北也就王妃身邊的兩個丫頭有這絕活,更不巧的是,他身上也有個一模一樣的。

蕭榮也不點破,帶着笑看着方墨,這小姑娘眉眼清淡幽雅,一絲慌亂都沒有,蕭榮緩緩說:“姑娘即使現在要人,我也沒得給,還不如與我們一起贏了這場戰,再找人不遲。”

方墨微笑說道:“蕭世子說笑話了,我一個小丫頭,怎能跟你們一起上陣殺敵?”孫瑾瑜與她一同進來的,見她這樣說話,不由得心中一急——這場戰自然越快越好,他母親還在山谷等着,不過方墨說得也對,她畢竟是個姑娘家,怎能與男人們一起上陣殺敵?不過不管方墨去不去,他反正是參加的。

于是孫瑾瑜上前一步,拱手說道:“蕭世子不嫌棄,瑾瑜願随其後,一同殺了那些北狄人!”

方墨詫異看着他,這個實誠的孩子啊,誰說她不去了?她也希望這戰是越快結束越好的,她也有親人等着救命呢。不過,做這事總要有點油頭不是?依了方墨的原則,那沒好處的事,一般是不做的,尤其是玩命的事,那更是要有些甜頭才行,雖說自己有私事參雜在內,但是保家衛國可跟她沒多大關系。

蕭幀聽孫瑾瑜這麽說,很高興拍了拍他的肩膀,豪氣沖天說:“好,咱們一起殺了那些北狄狗。”

方墨有種扶額的沖動,偏孫瑾瑜一臉認真看着她,說:“方墨,這些天你也累了,你先到我家休息,等我回來後,就與你一同去接伯母。”方墨壓住自己的沮喪,笑着說:“你有家都不回了,我自然要跟你一起的。我雖然是一介女流,但是也知道一些大義,這時候能盡一份力,自然是義不容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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