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吃飯

無名鬼是喜歡站在人群邊歪頭聽活人聊天的。

說實話,這不是他第一次聽到周殷這個名字,也不是第一次聽到“周殷肉”的說法。

但是他并不在乎這個人。

因為據村民們所說,這個人現在不但沒有死,還位列廟堂,封侯拜相,他們這群潦倒的鬼魂再恨,也不耽誤周殷這一世的福蔭,聽聽他的封號吧,成國公,或許在這一朝的皇帝眼裏,他們這些人的屍骨正是這個男人的英雄功業,所以有那個閑工夫詛咒有的沒的,擔心周殷死後住七層地獄還是十八層地獄,還不如現在多搶幾個包子來得實在。

但是很快,他們這群鬼連包子也吃不上了。

秦地河谷,在滿塬的小草剛剛在地上結成絨的時候,一位游方術士途經了這座波瀾不驚的谷口村,此人一身灰撲撲的術士袍,拿着支靈幡,自城西進入,徑直走入包子鋪。夥夫為他上了一屜包子,他鉗住夥夫的手,往包子皮上一貼。

“店家,您這包子涼了。”

夥夫眼神亂顫,術士波瀾不驚,又道:“您這店裏陰間的客人太多了,請尊竈王爺鎮一鎮罷。”說罷撈過桌上的靈幡,施施然地走了。

吃不上飯了。

術士多管閑事一句話,這小村莊短短幾日跟風似的供起了竈王神,供不起的也學會了解開籠屜時用紅筆點上一點,

“托夢吧。”

“無名鬼”提了個辦法,“我們可以影響凡人心跡行為嘛,想辦法讓他們給我們送吃的。”

“想得美。”

有鬼譏笑:“你以為我們沒試過?上個村裏,我們在人的夢裏說我們缺衣少食,他們醒了才沒有送吃的,而是直接找了驅鬼的人來!走了走了,順着河谷走,找個不供竈王爺的包子鋪還不容易嚒。”

呼啦啦一陣陰風吹起,六十多個鬼走了五十多個,“無名鬼”回頭一看,還有十個。

細腳伶仃的老弱病殘跟不上大部隊,含含糊糊地開口,聲音透着股破罐破摔的絕望:“你真的有辦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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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鬼一樂:“試試呗。”

剛剛那只鬼給他了提醒,托夢既然平鋪直敘地說不行,那就繞個彎子。據他這段時日的觀察,大順朝如今百廢待興,處處機遇,谷口村裏很多有想法的小孩子都遠游去了,有的是求學、有的是經商。

“咱們就去給他們的父母托夢,用他們孩子口吻說自己出了意外,淹死、摔死、意外死……什麽的編一編,再說自己很冷很餓,他們爹娘一做這個夢,求證是一說,但肯定會把吃的先供奉上!那血食我們自然就可以吃了!對!為求穩妥,咱們要挑那些孩子不愛傳家書的騙!”

“無名鬼”支使着各鬼去看哪家殷富,哪家久不傳書,坐在地上,算盤扒拉得啪啪響。

“這……”

窮鬼、病鬼、痨鬼一聽,有些遲疑,他們生前是淳樸人,死後也沒有過這個腸子:“……這是坑蒙拐騙吧?會不會不太好?”

無名鬼聞言調笑一聲,“呵,真有意思,您都是鬼了,還想着騙人好不好。”

鬼衆還是遲疑,無名鬼便親自向他們演示了一次,果然,都不必等第二日,被入夢的爹娘驚醒後立刻沖進廚房做飯燒菜,端盤供奉,立竿見影。熱氣騰騰、菜品豐盛的一席夜宵讓餓鬼們無話可說,立刻聽話,

五日後,“無名鬼”發展出一套話術,十日後,他們撒網撒得多了,一群鬼吃得是紅光滿面,一夜連走幾家流水席。

無名鬼把控調整位置節奏,心安理得,到點開飯。

只是偶爾的胸口會悶悶地作痛一下,譬如每次讓人托夢之後,他遠遠地就聽見那府上傳來的驚醒痛哭的聲音,世人諱言鬼與神,當爹當娘的唯恐孩子有難,深夜跑進廚房書房,一個做飯,一個寫信,半個時辰後熱騰騰的飯菜被端了出來,父母求神拜佛地把碗筷朝着孩子遠游的方向擺好,在家書未傳回的一連數日,都會時不時地用無神的雙眼遠眺遠方的天空。

每到這一刻,坐在牆頭的無名鬼都會想,自己若是個人就好了。

他很想投胎,想轉世,想這世上也有人這樣惦記着自己,哪怕自己已經沒心肝到許久不曾傳回近況,還是會被人這樣的記挂。

可是他做不到。他連去哪裏找他失了的魂都不知道。

但很快,他就沒時間傷春悲秋了,因為他騙吃騙喝被當地土地公公抓了。

“你這小鬼,年紀不大,做事倒損。”

老頭須眉皓白,長已滿三尺,拿住“無名鬼”的時候,不喘不虛,音質平緩且厚。

失策了,白光整個卷過來的時候,“無名鬼”就感覺不妙,用力掙斷一條手臂,足不沾地,拔腿就跑,土地公公淡定地扯過祭壇上一大海碗,信手朝着他一扣,嚴嚴實實地把他按倒在牆圍之下,然後栓好群鬼,拂手離去。

“無名鬼”那斷掉的手臂無措地落在地上,左右摸了摸,發現自己落了單,趕緊蹦起來,以手為足,追着土地和自己的主人啪嗒啪嗒地跟上去。

城西村外,一座小小的石砌土地廟,手臂感應到主人存在立刻穿牆越戶飛入其中,着急忙慌地在“無名鬼”的肩上安好,而此時,那白胡子老頭正扯過空白的卷宗上書地府,對群鬼道:“別急,等下鬼差冥官就來接你們。”

十幾只鬼魂聞言凄楚地擠做一團,唯有“無名鬼”仰着腦袋看老頭,渾身散發“多管閑事”的嫌棄。

老頭傳書完畢,扭過頭來:“小鬼你叫什麽名字?”

“我沒有名字。”無名鬼實話實說。

老頭指了指跟着他的鬼衆:“那他們呢?”

“他們也沒有名字!”

“呵。”

土地爺爺寬心一笑,手上淩空出現一冊名簿,一邊眯縫着眼對照容貌,一邊翻簿點名:“李信,大順三年肆月陽壽盡,高福,大順三年十月陽壽盡,陳波,大順五年貳月陽壽盡……都是這谷口村裏的人啊,方便方便,容老夫核對拘票,等下交割……”

“無名鬼”睜大了眼睛,懵懵懂懂地看向阿大、阿二、阿三等一眼,驚愕:“你們不是說是漂泊到此的嚒?”

他們分不出餘暇答他,兀自痛哭起來向土地哭訴,有說自己的老伴還在村裏,土地仙能不能寬限一個時辰,有的說小孫女每晚都要聽他講故事,能不能讓他去話個別,說一句阿翁走了。

他們正嗡嗡嘤嘤說着,廟外忽地閃現一陣青光——

衆鬼劇烈地掙紮起來:接他們的鬼差來了。

五名鬼差手提手铐、腳鐐、木枷,打頭的衣着體面些,看起來更像冥府的官員。他大步款款而來,手拿一張引單,簡練地寒暄後與土地确認,“鬼魂李信、高福、陳波、金來……大順元年至五年死人,系屬秦州丹陽谷口村,死後祟人,身前無遺言遺物,地府核實緝拿,請土地确認。”

“無名鬼”沒明白為什麽只有十鬼,沒有自己,只問:“你要把他們帶去哪裏?”

冥官答:“陰曹地府,閻羅殿,然後奈何橋。”

群鬼的哭聲更加凄厲了,求情聲此起彼伏。

土地公公低垂着眼睛認真确認引單,确認後從自己衣中抓出印鑒,在紙上緩緩叩下:“确認無誤。”

就在這個空檔,病鬼阿四忽然掙脫束縛跌跌撞撞地沖出去,只是還沒奔出門外,又被鬼差攔下!

“仙人!仙人——!”阿四拼命地向前掙紮,用力地揮舞着手臂想要沖出土地廟,“土地仙人!只寬限半個時辰,不,只一盞茶,小人去跟家人道個別就回來,求求您,求求您,讓小人再看最後一眼就好……!”

冥官冷眼看着,語調平靜地對手下說:“不走來路了,開陰陽門罷。”

群鬼頭發淩亂,哭得渾身顫抖。土地讓開一步,在小小的土地廟留出公幹畫符的距離。

“他們根本沒有祟人!你們憑什麽拿他們!”

是無名鬼,他被人捆坐在地上,狠狠盯着那些按部就班的仙人冥官:“我們只是托夢又不是害人,活人傳封書信就知道那是虛驚一場,我們還幫他們找個由頭聯絡親緣,這你們怎麽不謝我們!”

群鬼紅着眼睛轉向他,哆哆嗦嗦,像看到了最後救命的稻草。

土地捋着胡子,淡淡地看他一眼:“你在陽間騷擾凡人,還有理了?”

“只有窮鬼才祟人,你看哪有富鬼祟人!”

無名鬼坐在地上仰頭頂回去:“你是本方土地不去教化本地百姓,讓活人燒紙供奉,讓死人接受酒食祭祀,那怎麽可能不出亂子!你這老頭自己都不知道做出表率來,一件無傷大雅的小事卻要揪着不放喊打喊殺,你敢說你處置公道!”

他不懂鬼魂對人間的留念,但看到同伴如此祈求絕做不到袖手旁觀,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攪合了再說。

土地老頭波瀾不驚上百年,被他劈頭蓋臉頂撞得一愣,心道這是哪來的小鬼,說話這麽鈴兒響叮當?

“無名鬼”擰頭再喊:“冥官大哥,冥官大哥!您看他們不想走,你們押我吧……我是主犯啊!他們已經知錯以後肯定不敢再犯!可我想去投胎,鬼差大哥您押我,我一定配合你們!”

“無名鬼”渾身用力掙動了一下,看那動作似乎還若非情況不允許他還想掏錢打點一下。

冥官眉毛一挑,淩空捉筆,就事論事道:“本官可以帶你走,你叫什麽?”

“我……”

陰陽門已經全部開啓,門的邊緣泛着幽幽的綠光,恍惚已能看見地府的階梯,無名鬼卻忽然卡住:“我,我叫……”

天邊響起了悶悶的雷聲。無名鬼呆怔的瞬息間,群鬼已經一只一只地被推進了陰陽門,陰陽兩界交響呼應着凄厲鬼哭。

冥官表情平淡地看着“無名鬼”,見他實在說不出什麽,才從懷中掏出銅鏡,平靜地彎下腰,“小鬼,你別想了,”

說着下巴一擡,示意他看那鏡中:“你連魂都沒有,怎麽可能記得名字。”

“無名鬼”低頭,只見那鏡子的邊緣古拙平滑,鏡中卻一團混沌:無眼、無鼻、無耳、無唇。他渾身一凜,這才想起,自己沒有名字,沒有臉孔,投不得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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