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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漸濃,塗琳不宜勞累,便準備歇下了;而哄寶兒等五個小童入睡,當然是塗商的“功課”。
而現在從蘭陵坊動身,差不多能夠在子夜時分到達務本坊前。
惦記着東西兩肆的夜試,三人就此與塗商話別。離開石榴小巷,就近出蘭陵坊東門,就到了北向通抵安上門的直街。
坊門內外仿佛二重人間。霧已散得差不多,清冷的星光灑落長街,不如滿月明朗,倒像落了一層薄霜。
秦稽打了一個寒戰,裹緊衣物,希望好不容易積蓄的暖意,消散得稍慢一些。
這是直通皇城的縱路,應該少不了夜行巡查的金吾衛街使。可是今晚卻一個都沒有遇上。
也不知走了多久,就在秦稽心生疲乏的當口,身後不知什麽地方忽然傳來了打更敲梆的聲響。
正是子時。
幾乎就在更聲落去的同時,街道上刮起一陣刺骨陰風。本已消散無幾的霧氣重新聚攏,更有白似雪片的東西從霧中幽幽地刮了過來。
圓圓的、中間有個方孔,是紙錢。
吹雪一般的紙片很快就在街角堆積了起來。一旁的李瑀拍手笑道:“總算是趕上了!”
話音剛落,只見北面的大霧裏出現了影影綽綽的人影,轉眼便走到了近前。居然是兩列各十位白衣白褲的青年男女,手裏捧着裝紙錢的藤筐,正邊行邊灑。
緊随其後,道路兩側緩緩走來了兩列長龍般的隊列,手裏持着黑漆長棍,頂端系着前後綿延的紗幔,權做送葬隊伍的兩界。
這帳幔的顏色也頗為奇怪,一開始是雪白,往後卻漸漸有了些顏色,并不與一般的葬禮相同。
就在這左右帳幔隊伍的中間,又走來兩列人影。左邊的手裏擎着靈旗,右邊的則手執有七彩羽葆的幡幢,浩蕩蕩竟如鹵簿儀仗一般。
秦稽雖然覺得有“僭越”之嫌,但也只以為這是所謂的“死者為大”,便也不去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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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儀過後,街頭忽然鬧熱起來。走來的卻是一群雜耍百戲的奇人:有口中吐火者,有嗽霧扛鼎者,有雜旋者,有戴竿者……精彩紛呈,直看得人瞠目結舌,反倒要忘了這是送葬的行列。
雜戲人走完後,白霧裏聽得一陣銅鈴作響,迎面走出幾匹高頭大馬,拉着去了頂的大車。車上堆的卻不是紙糊的祭品。居然是真的家私器物、妝奁籠匣,工藝之精湛不禁讓人心生惋惜。而更讓人瞠目結舌的是,後面的幾輛車上,居然還坐着活生生、水靈靈的童男童女,一個個懵然無知的望着前方。
秦稽大駭,禁不住轉頭問李瑀:“唐國難道還有活人殉葬的陋習?”
李瑀笑道:“秦兄莫不是看錯了吧?哪有什麽活人?”
秦稽大窘,再去看時,哪裏還有什麽童男童女?車上擺着的原來是木雕人俑,都塗着彩油,眼眶裏鑲着螢石,栩栩如生。
過了足有半柱香的時間,車隊終于走淨了,後面又是一群手執斑斓羽扇的儀仗。看到這裏,秦稽就已經忍不住感嘆:如此排場只為送葬,未免豪奢。
誰知道更令他驚奇的卻在後頭。
羽扇儀仗尚未走完,霧裏便傳來了一陣飄渺的樂曲,伴着一人的獨唱。那歌聲絕不似《蒿裏》那般凄絕悲怆,反倒清脆悠揚,并沒有太過強烈的情緒隐藏于其中。
随着樂聲的接近,一隊身着彩衣的舞女,簇擁着一位衣着華麗,頗有命婦風範的雍容女子。只是這妙曼的舞姿與歌聲,表達的竟完全不是寄托哀思、追念逝者的那層意思。
李瑀說,此曲名叫《善哉行》,說的是人生苦短,勸人不要留念過去的良辰美景,珍惜當下,及時行樂——倒更像是唱給在世的人聽。但是秦稽的這個判斷,很快就随着一陣瞠目結舌的驚訝碎得煙消雲散了。
歌舞的隊伍之後,便該是儀仗的中心——靈柩。只見左右兩列彩衣女子袅婷婷地走來,手裏擎着紮成花朵狀的彩燈。在她們的身後,幾個身着皂衣的役夫,擡着的卻不是華麗堂皇的棺椁。
取而代之的居然是一頂寶辇,雖然四邊豎着薄紗籠成的帷幔,卻還是能夠肯定,辇座上空無一人。
這堂皇儀仗的主人,難不成還能夠端坐在寶座上,含笑看着眼前的一切,甚至與路邊的人揮手致意?
秦稽已經習慣了不去訝異,倒是一旁的李瑀連連感嘆,自己是頭一遭看見沒有棺椁的葬禮。一旁金罂笑道:“這便是夜試與日試的不同之處了。”
儀仗還在前進之中。不知不覺,在秦稽等人的周圍,居然多了不少看熱鬧的人。在長安城宵禁的深濃夜色裏,在頭頂煌煌天河星辰下,看客們有說有笑、大大方方地站在皇城南門街道上,絲毫不去擔心會被突然出現的巡兵抓去鞭笞。
秦稽正想細聽這些人的說法,耳邊忽然傳來一個尖細高昂的聲音。
“西肆來喽!”
話音剛落,圍觀的人群“呼啦”一下全跑了過去,金罂也提着裙子混在其中。秦稽與李瑀對視一眼,只有緊緊跟上。
安上門大街足有七十餘步寬,東肆儀仗只占去不到一半。站在路的另一側,秦稽感覺到又有一陣小風,自北向南吹了過來。
風裏并沒有夾雜着紙錢,反倒帶着一陣沁人心脾的芳香。轉眼間,香氣越來濃郁,霧氣中迎面走來四列羅衣女子。中間兩隊手裏捧着錯金香爐,瑞氣氤氲;而外側兩隊則手扶銅盆,用楊柳枝沾着香湯灑在地上。有了這雙重的熏染,所過之處就連土壤都異香撲鼻,經久不散。
香隊過後便是羽儀,倒與東肆的相似。秦稽以為後頭跟來的應該是馬車,卻冷不防地看見霧氣之中探出了碩大的一個怪獸頭顱來。
那怪物乍看像是獅子,身胚卻倍加碩大,鬃青金色,額上有獨角。秦稽再定睛細看,原來是紙糊的。
獅子的後面,肋生雙翼的雲馬、口銜寶珠的朱雀等異獸珍禽陸續登場。它們栩栩如生,有的眼珠會動,有的肚子裏藏着燈火,身上甚至還有羽毛、鱗甲作為裝飾。
如果說東肆之前的妝奁器具是人世間奢華的再現,那麽眼前的這一群奇獸,又該屬于怎樣的一個世界?
身後的人群裏,有見多識廣的人逐一辨識着每一頭紙獸的名稱。秦稽沒有去留心,他的心神已經被面前這光怪陸離的景象填滿了。
所有十二只紙獸緩緩通過之後,跟着的是羽扇的行列。與東肆的順序一樣,羽扇的後面,也隐約傳來了歌舞之聲。
因為聽了東肆的《善哉行》,秦稽也特別去留意西肆的表現。出乎意料的是,羽扇掩映後并沒有舞者婀娜的身姿。取而代之的,是三十餘名身材健碩的壯年男子。
這些腳力頭包紅色布巾,順肩兒扛着兒臂粗細的木杠。木杠橫縱各八條,交錯而成的平面上,竟然是一座玲珑剔透的山子。
那假山完全不像是紙紮的,也不知究竟是用別的什麽材料雕成。上面亭臺樓閣玲珑精巧、花草綻放林木葳蕤;更有黃莺啭喉、小狐汔濟,白虎酣卧花叢……好一派世外桃源的悠然美景。
而在假山的最高處,站着一位身披鶴氅的小童。看模樣似乎比紫星和寶兒都要稚嫩些,可一張口卻是曲調婉轉音色圓潤,舉手投足頗有大将之風。
再細聽,他唱得是海外仙山和西域昆侖,那裏遍布着瓊樓玉宇、琪花瑤草。人間華美的極致只不過是一滴平凡的露珠,因此就算是舍棄今世的榮華富貴,也毫不可惜……
秦稽才聽了幾句,忽然覺得衣袖被扯動了幾下,對上的是金罂憂心忡忡的眼睛。
“這首《游仙詩》凡人聽不得。聽得久了,只怕連人都不想做了。據說今上夢游廣寒宮,也曾聽過類似曲調,險些流連忘返,樂不思蜀了。”
說着,她又去拉着李瑀的衣袖,往一旁走了幾步。恰在這時,街的東面忽然傳來一陣隆隆的悶響。
這聲音,初聽如春雷乍起,細聽卻分明是街鼓的聲響。然而頭頂黑漆如墨,夜色正濃,遠未到坊門開啓的時辰。
秦稽不覺去看李瑀,而李瑀也是一臉迷茫。
倒是在他倆附近,觀試的人裏面有不少已經開始朝着鼓聲的方向移動,嘴裏還說着什麽“開市”了。
“鬼市?”
李瑀首先反應過來,經他提醒,秦稽也猛然記起,聽說長安某處有一座“鬼市”。白天平平無奇的地方,每到深夜卻會傳出熙熙攘攘的街市聲。如果有巡夜人循聲走去,看見的只能是空蕩蕩的街市,而那些聲音也不知躲到哪裏去了。
有人說那裏是鬼魂聚會的所在,也有人說其實是胡人和歹人趁着夜色掩護進行私底下的交易。無論答案如何,官府從未真正證實過“鬼市”的存在,卻沒想到它居然就在堂堂天子腳下、皇城之南!
想到這裏,秦稽不禁心生好奇。倒也正巧,金罂指着鼓聲傳來的方向,說自己的幺妹就住在那邊。
丹若是那位姑娘的名字,那是四姐妹中年紀最小的、容貌也最為豔麗,如今在胡人店中做“薩吉”——就是侍酒者,但也會以歌舞助興。
三人繞過東西兩肆的隊列向東走,不過一會兒就觸到了務本坊的西牆。高大的坊門緊閉,卻有熙熙攘攘的人聲與彩色燈光從門縫裏透出。
幾乎只是輕輕一推,坊門便“吱呀”一聲打開。與此同時,七彩流光與五色弦聲止不住地流瀉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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