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秦稽揉了揉眼睛,此時此刻,在他面前的是一片華光燦爛的街市。

熙熙攘攘的人群如潮水湧動。只有上元節日才會張挂的五色花燈高懸在樹枝或是繩索上,勾列出街道的輪廓。道路兩旁是高矮錯落、鱗次栉比的大小店鋪,吆喝、歌舞或是氤氲的香氣,從大敞着的門扉裏源源不斷地向街道彙聚。

金罂三人混入人群,沿着街道一路向南;這裏店鋪的幌子千奇百怪,且大多是秦稽從未見過的樣式。走近一看,店內售賣的果然是連東西兩市都難得一見的稀罕之物:有鲛人織的绡紗;可将清水變成美酒的青田核;紅似烽火、高一丈二尺的珊瑚寶樹……店家主人大多并非中原人氏,有一些倒能認出是胡人,可更多的膚色與長相卻和店裏的貨品差不多稀罕了。

三人一路走走看看,心中亦驚亦喜,幾乎忘記了此行的要務。

在一處南海昆侖人開的店子裏,李瑀指着幾根描着金漆的淺黃色蠟燭,驚訝道:“這種蠟燭,家父曾經收到過幾支。平日使用并無異狀,可是一次在飲宴時點燃,燭光晦暗,牆上竟然投影出了形狀詭異的魅影。等到宴席結束、賓客散去後又恢複如常。”

聽他這樣說,秦稽也暗暗驚奇。他伸出手去觸摸,只覺燭身細若凝脂,竟與一般的石蠟大不相同。

這時候一旁黑皮膚的昆侖人道:“這是用神獸‘谛聽’油脂制成的蠟燭,能破一切障眼之法。恐怕那場筵席裏混入了一些非人的賓客,照出的影子,正是他們的原型了。”

“原來如此。”李瑀微微一愣,旋即笑着嘆息道:“那些赴宴的客人中,想必是該有一些衣冠禽獸的;只不過家父并非一族之長,就算是看清了原形又能如何?倒是白白可惜了這些奇珍異寶。”

這時候,金罂終于撿起了正事,她領着兩人走出昆侖人的蠟燭鋪,沿街前進二十餘步,忽然向東一拐,整個人冷不防跌進醉人的酒香之中。

秦稽睜目結舌,因為不遠的夜空裏浮現着一座檐角飛翹的樓閣,水晶宮一般剔透璀璨。樓內燈火通明,笙歌陣陣,梁上彩綢缭繞,檐下花團錦簇,真如走進了堆錦畫卷之中。

再看樓外立着的青綢大幌,居然是一處酒肆。

他正出神,忽聽一旁的李瑀低聲說了一句“上九之兆”,便跟着金罂步入酒肆。

當垆的也是個胡人面貌,見到熟人立刻熱情招呼。金罂将秦稽與李瑀逐一引薦,掌櫃忙命人端出了三盞美酒來。

酒自然是葡萄酒,玫紅澄澈的漿液盛在墨色的石杯裏。這種石杯乍看之下平平無奇。可當衆人将酒杯舉到半空的剎那,被燭光照亮的纖薄杯壁竟然變成了透亮的翠綠。如葡萄葉片卷成的酒杯與豔紅酒漿交相輝映,讓人覺得手中捧着的,就是一串新鮮欲滴的紫皮葡萄。

秦稽還在詫異,李瑀已經呷了一口,贊出聲來:“香濃醇厚!不用說西市那些用葡萄幹釀的酒了,就算城東貴胄家中所藏,恐怕也沒有一滴能夠與之一比。”

掌櫃見他倒是個明白人,笑道:“這用得可是最上等的洿林葡萄,此酒只贈有緣人,唐朝天子都未必喝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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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又要給他們滿上。這時金罂提出要見妹妹的事,掌櫃的說丹若這會兒正在樓上準備歌舞助興。因此請金罂稍待片刻,自然有時間暢敘。

正說着,忽然聽見頭頂一陣急促的羯鼓聲響,門外游人蜂擁而至。三人急忙出了酒肆朝頭上望去,只見樓閣的二層,南面連着一處露臺。四角的高杆上挑着一溜兒彩燈,燈下的木臺上鋪着紅氈。

一群青衣少女簇擁着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走了出來,人群頓時響起一片金罂指着中間的女子道,那便是丹若了。

那姑娘不過十五六歲年紀,一襲滾銀邊的繁複茜裙,紅得比金罂略淡些,卻愈發嬌妍。

她光裸着白如邢瓷的雙臂,肘間披着霞帛,腕上纏了數圈金钏,粉胸前墜着七寶璎珞,滿頭青絲高高堆成抛家髻式樣,簪滿繁花、步搖。

而她天生的豔麗姿容,也足以駕馭這身盛裝,乍看如神女下凡,竟是連皇城內都未必得見的殊色。

鼓點已經響了幾通,樓下的人群也安靜下來,胡風的悠揚舞樂正式奏響。

只見青衣少女們圍城一個圓形,中間的丹若輕舒藕臂、彎折柳腰。她時而輕盈騰躍,時而羞赧顧盼,搖曳生姿的步态,如花蕾楊枝随風搖擺。

樂聲由慢漸快,她開始在紅氈上回轉,忽而雙手合十低首;忽而左右傾倒以手加額。臂間彩帛如虹霓,裙擺則像大朵紅花,輕盈綻放在半空之中。

臺下鼓點頻急,臺上裙袂飛旋。舞者鬓間的花朵與朱玉紛紛墜落,有一些跌落臺下,引得人群争相接取。

秦稽癡癡望着,仿佛要将那異國的曲調與身姿印入心中深處。一旁的李瑀也看得甚是入迷,一時間竟記不起自己究竟身在何方。

俄而一曲終了,丹若與少女漸收舞步,道過萬福後正要退下。忽然從北面傳來了一陣急吼:“安狗來了!”

也不知怎的,人群忽地一下子騷亂起來。酒肆和其他店鋪裏的人蜂擁而出,街道上的人則推擠着,朝聲音傳來的相反方向奔跑。

秦稽與李瑀被東推西搡,正懵懵然不知何去何從。卻看見金罂站在酒肆的屋檐下,向着他們伸出了手。

“快點過來,閉上眼睛!”

李瑀依言跑了過去,秦稽也唯有尾随其後。他們剛在屋檐下站定,街上忽然吹起一陣飛沙走石的狂風,掀得人睜不開眼睛。

過了一會兒,耳邊嘈雜的聲音忽然安靜下來。空氣中濃郁的酒香和燭火光亮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長夜濃時獨有的寒意。

金罂沒有說話,但秦稽還是偷偷地睜開雙眼。

面前哪裏還有什麽鬧市坊巷,不過是再常見不過的裏坊街道,冷清得連一盞燈籠都看不到,只有天上清冷的星光披灑在路邊的荒草上。

酒肆也消失了,他與李瑀正站在一株濃如綠雲的灌木陰翳中,被柔軟的枝葉包裹着,枝頭盛開着大朵大朵的重瓣花朵,地上同樣落英缤紛。

奇怪的是,即便光線昏暗,秦稽依舊能夠看出那是鮮豔的紅色榴花,鑲着翻卷的白色滾邊,顯得有些眼熟。

他正出神,遠處忽然傳來幾聲犬吠。

那是兩名本不該出現在坊內的人,金吾衛巡兵正朝着這邊走來。他們左右張望,顯然在尋覓什麽;舉動卻又謹慎小心,似乎心存恐懼。

在他們前面是兩條身形健碩的家犬,正專心致志地一路嗅聞而來。眼看着就要走到樹叢旁。

秦稽正在擔心是否會被發現,空蕩蕩的街道上忽然橫竄出一道黑影,攀上不遠處的一株高大槐樹。巡兵們結實地吓了一跳,倒是兩條狗已經飛快地撲了過去,圍着樹身吠叫不止。

也許認為能上樹的不過是野貓或黃鼬,兩名巡兵定了定神,也朝着大槐樹走過去。只聽樹冠又是一陣沙沙作響,居然砸下一頭碩大的黑豬,壓住了一條狗,還把另一條吓得夾着尾巴就逃。

樹上怎麽會有豬?兩名巡兵正面面相觑,忽然聽見槐樹上又是一陣搖晃,響起了高高低低的嘲笑聲。兩人頓時抖得如同篩糠一般,甚至顧不上喊叫,一轉身飛快地沿着來路跑遠了。

這之後,樹上的笑聲也漸漸地止住了。

秦稽正暗自稱奇,眼前忽然有燈火一亮。紅衣的金罂擎着一盞燈籠,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身後還跟着兩人,正是那白衣的珠瑠和酒肆的丹若。

這時李瑀也睜了眼睛,二人一起從樹叢中走出,還沒開口詢問,倒是金罂福身稱謝。

“有勞二位公子一路相陪,丹若得以與三位姊妹聚首。如今心願已了,自當在天亮前回返宮內。只是二位這一路經歷光怪陸離,心中想必多有疑慮。若金罂再有隐瞞,便是無趣了。”

說到這裏她停頓了一下,小妹丹若開口說道:

“先祖本籍波斯,漢武時随商隊東徙,來到中土。我那大姊是黃榴,結實甚多,最易傳種;珠瑠是豐邑坊內的白榴;我是這務本坊內的瑪瑙石榴;而二姐金罂正是骊山湯泉宮內的火榴。”

金罂姐妹并非凡人,如今的秦稽已經不會感到意外;李瑀更是拱手道:“多謝姑娘與秦兄,李某才得以窺見這凡人難以得見的奇景。”

金罂笑道:“公子府上素有惜花美名,令尊的‘護花金鈴’更是傳為美談。我等姐妹今日能與公子相見,倒也是上天安排的緣分了。”

說到這裏她又轉而看向秦稽:“不知秦兄胸中的積郁又是否略有纾解?”

聽她如此提起,秦稽微微一怔,忽然覺得距離走出瘗花曲的那個黃昏,已經過去了很久。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擡起頭時卻是如釋重負的微笑。

“原來我滿胸憂慮苦惱,不過是自囚于無形的樊籠。一旦打破便豁然開朗。看過兩肆的夜試,才知死亡非是人生終點;看過鬼市,才知世上的離奇與浩大。反觀我妄圖逆改他人生死,只為了能繼續縮在螺殼之中,真比井底之蛙更為可笑。”

聽他這樣說,李瑀也應道:“生死有命,不以人的意志而轉移。延命之數,也只不過是海市蜃樓一般的美景,終究是要消散的。”

他們正感嘆,一旁的丹若忽然笑出聲道:“好端端的,卻怎麽又凝重起來了此時距離日出尚有些時候,我們姊妹還有些話要聊,不如就送二位公子一處風景絕佳的所在,有什麽傷春悲秋的,到那兒再提不遲。”

說着,也不去問二人是否願意,只叫他們閉起眼睛。

秦稽拗不過她唯有照辦。閉上眼後,耳邊傳來金罂與珠瑠的道別,緊接着狂風再起,等到風聲停息,再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竟然置身于一處高地之上。

“這裏便是城東南的樂游原了。”

李瑀一邊說着,擡頭看着星鬥辨認出了方位。這裏是長安城內地勢較高的所在,曾經築有太平公主的莊園。時至今日,依舊是人們踏青郊游的去處。

秦稽站在坡上面北而望,蒼茫夜色之中,氣勢恢宏的長安城如天帝布下的碩大棋盤。他極目遠眺,努力尋找着勝業坊的所在。而首先認出的,卻是正北面興慶宮內的華麗樓閣。

那裏是今上李隆基登基之後修造的勤政務本樓。而在面對勝業坊的那側樓閣內,皇帝常與皇族兄弟在樓內飲宴歌舞、一敘天倫。這種光景正如花朵與萼葉的交相輝映,因此便取名“花萼相輝樓”。

想到這裏,秦稽心中怦然一動,似乎明白了什麽。這時身後傳來了喚他名字的聲音。

“秦兄是否有意與在下合作一曲?”

秦稽回頭,看見星光之下的李瑀擎着笛子,笑吟吟地望着他。他微微一愣,繼而鄭重地點了點頭。

此刻寅時已過,夜色卻依舊涼如曲江之水。樂游原上的芳草與樹木,在涼風中微微搖曳。

悠揚的笛聲響起,在沾着露珠的草間輕盈掠過。秦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心中雖然有些忐忑,但是剛一開口,那音色便如同有了生命一般流瀉而出。

那并不是長安城裏曾經唱響過的任何一支曲調,卻更加動人心扉。秦稽記不清上一次如此動情究竟是在何時何地……或許自從他被創造到這個世上之後,就從未這般撩撥過心弦,如此發自肺腑地唱一首歌。

他唱着唱着,遠處忽然傳來了應和的隆隆鼓聲——那是開街的鼕鼓被敲響了。

從朱雀大街的東面開始,一片片城坊、一座座宅院像是被秦稽的歌聲喚醒了,金黃色的蠟燭與燈籠亮了起來。而随後迅速綿陽到大街上的光點,一定屬于上早朝的官員們,已經開始朝着皇城出發。

在這從樂游原上飄散出去的笛聲與歌聲裏,長安城睜開了惺忪的睡眼。再過不久,太陽也将從這樂游原的後面冉冉升起,照亮這片曾經交織着幻夢的不朽之城……

一曲既終,秦稽轉過身來,對着李瑀做了一個長揖,笑道:“時辰不早,還請李公子帶在下返回瘗花曲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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