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八)《》
牆上的時鐘指示第一堂課已經過了十分鐘,這時候的托比亞斯.邁爾,無法控制自己的心不在焉,跳越的思維在書本上每一個句子蜻蜓點水式地停留,不留下絲毫痕跡。他的目光穿過講師,穿過黑板,穿過教室,最後被溫特先生拔高的音量喚回,又回到課堂上,回到鄰座空蕩蕩的椅子上。
牆上時鐘明白地指示第一堂課已經過去十五分鐘,弗朗克的位子上依舊空無一人。他已經離開超過二十五分鐘還沒回來,教授德文課的溫特先生顯然已經注意到,頻頻對弗朗克的座位投以目光。
「抱歉──先生,」一道洪亮的聲音響起,所有人都轉過頭去,弗朗克.鮑爾站在後門,隔着整間教室向溫特先生行禮。
「很抱歉,我遲到了。」
「弗朗克,解釋你遲到的理由。」
「晨間訓練,先生,阿德勒中尉指示我在早餐後完成額外的體能訓練。」弗朗克的身體挺得僵直,「我沒能在時間內完成,我對此感到抱歉,先生。」
「中尉的指示……好吧,弗朗克,你可以進教室。」
「謝謝您。」
弗朗克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手肘碰了碰托比,又朝他眨了眨眼。托比撞了他的手肘,悄聲說:「你的作業。」
「什麽作業?」弗朗克摸不着頭腦。
「那篇作文,『勇氣,犧牲,與榮耀』。」
「噢、不,我──」
「這裏。」托比盯着黑板目不斜視,在座位底下傳了張紙給他:「你現在開始抄還來得及。」
「噢!托比!」弗朗克感激得幾乎要吻他了。
「我修改過,用字遣詞絕對符合你的程度。」托比眨了眨眼。
「想必會受到表揚。」弗朗克說着,低下頭開始振筆疾書,重新謄寫一份作文。
「剛才中尉罰你什麽?」托比低聲問。
「運動場二十圈,伏地挺身五十個。」弗朗克頭也不擡。
「你在開玩笑,」托比扯了嘴角,「就是顆扣子,一顆,嗯,扣子。」
「他說我邋遢的儀表已經對學校的名譽造成損害,羞辱了這身制服。」弗朗克聳肩。
「那顆扣子肯定是自動松脫的,我有印象你從盥洗室出來的時候它是扣上的。弗朗克,你得注意些,今天還有飛行課,別讓他再找到機會整你。」
「我由衷希望自己注意些就能躲過。」弗朗克苦笑。
弗朗克随後利用課堂剩餘的時間,分秒必争地完成那篇報告,在他潦草的筆下,文章有着相同的字句,卻已經不像是原來的樣子了。他剛完成不久,溫特先生開始随機點人上臺朗讀那份作業──不完全是随機,托比按照慣例被指定朗讀自己的作品,弗朗克沒有意外地被跳過。
弗朗克的心思已經不在課堂上,他的座位靠近窗邊,斜對面樓層的走廊上同時有個人和他一樣望向窗外。
是阿德勒中尉。他下意識轉開視線。片刻,他往同個方向望去,阿德勒仍在原處,不曾移動,弗朗克順着他的視線望去,一個六年級的學生獨自站在校門口的廣場。那是漢斯.拉爾,弗朗克認得他,他們上同一堂交際舞蹈課,他跳的女步是弗朗克見過最好的;分配到女步的學員沒有一個是開心的,這些低年級生通常生澀別扭,心不甘情不願,唯有他跳得好極了,他和他的舞伴是課堂上永遠的示範組。
一輛轎車在校門前停下,車上走下一男一女。
弗朗克的眼角餘光晃了晃,不遠處阿德勒轉動脖子,兩個人的視線不預期地隔空交火──
※
衆所周知,弗朗克.鮑爾和阿德勒中尉關系惡劣,他們自第一次見面起就不對盤。相較于他在入學的時候幾乎得到室友的一致歡迎與關照,從學期開始,阿德勒中尉針對他的嚴苛待遇從未停止過。
曾經,他對空戰英雄、戰鬥機王牌抱有極高的憧憬與崇拜。然而,這都是在他遇見阿德勒中尉以前的事了。
這一年對于弗朗克.鮑爾來說,是人生中極為重要的一年。幾個月前,他參加了為期八天的NAPOLA的入學考試,通過了一道又一道的體能、學科及種族測試,最終被這所精英學校錄取。錄取通知書寄到家裏的時刻,他和梅蘭妮手拉手繞成圈,手舞足蹈,那張薄薄的紙片成為他生命中最大的轉折點。
伴随着通知書而來的是驚喜連連的入學準備,冬季制服、夏季襯衫、短褲、皮鞋、馬靴、雪褲,入學通知函上的一連串的衣物全是未來課程需要的,清單從指定的裁縫師與鞋匠取得,完全免費,弗朗克不由得心花怒放;在此之前,他根本不曾擁有一雙馬靴或者雪鞋,腳上那雙繼承自父親的皮鞋滿是修補的痕跡。然而.NAPOLA指定的鞋匠将弗朗克視作尊貴的客人看待,他是這樣說的:「這必定是一個特別優秀的雅利安青年!」然後對弗朗克強壯有力的腿稱贊連連,讓他心裏飄飄然,想:這也滿不錯的。在此之前,讀高中本來不在弗朗克的計劃之中,他一點也沒有被錄取的心理準備。但是,很快的,他被嶄新的制服和鞋襪取悅了。開學的前幾天弗朗克迫不及待地拎着他的新家當前往學校。
搬進宿舍第一天,他被逐一介紹給未來的室友。他遇到的第一個人是克勞斯。
當時克勞斯站在門口,擋住了去路,伸出手,「我是克勞斯.哈特曼,」他說:「作為你的室友兼鄰床,我希望你沒有香港腳,打呼,和不出聲就放屁的習慣。」
「說沒有,你才可以進來。」克勞斯面部的肌肉緊緊繃着,動也不動。
「噢、我……沒有?」
「那麽歡迎你,弗朗克。」
「謝謝你,克勞斯。」
「不客氣,」克勞斯為他拉開門,後退一步。弗朗克進房,只來得及對室內匆匆打量一眼,不等他另外三個室友打招呼,克勞斯劈頭又問:「你覺得我們的房間怎麽樣?」
……好吧、好吧──弗朗克想:現在,我該說什麽?咬文嚼字一向不是弗朗克的專長,他試着用不同的詞彙形容這個房間是:「整齊,幹淨,一塵不染。」
「一塵不染,是的,一塵不染──」克勞斯點頭。忽然間他提高音調:「我衷心地希望它能維持現狀──一塵不染,你明白嗎弗朗克?說明白,你才可以将行李放下。」
弗朗克呆住了。幸好,還沒等他開口,一旁有人說話了:「行了,克勞斯,別吓他了。」開口的是坐在窗邊床鋪上的雀斑臉男孩,他漫不經心地松開領口的扣子。「你是八年級嗎?我還不知道你有恐吓新生的嗜好。」
「閉嘴京特,這不是恐吓是規矩!『在個人區域的最大範圍內盡可能維持整潔』,所有人都同意的……」
「你得搞清楚,克勞斯,我們全都只是勉為其難地配合你,托比你說是吧?」
「其實,我覺得幹淨的房間滿不錯的……」
「你把那稱作『配合』?別開玩笑了京特!學生規範裏提過──」
「行了克勞斯,更重要的事情在眼前,」雀斑臉京特打斷他的話,轉向弗朗克:「我是京特.溫舍,門邊數來第一張床的上鋪是你的床位,你可以放下行李了,比起『肮髒恐慌症患者』更重要的是你得跟你的下鋪打聲招呼。」
「呃、噢,」弗朗克轉向床位。
他的下鋪,有着一頭金色鬈發的男孩朝他招了招手。
「托比亞斯.邁爾,」托比伸出手:「叫我托比就好。」
「你好,托比。」
「這是我們的地盤,」托比拍拍床鋪,說:「我希望你還滿意你的床位,比起來我更習慣睡下鋪。」
「這個安排很好,謝謝你,托比。」
「我猜你會滿意這個安排,看起來你很習慣上面的空氣了。」剩下的室友站在弗朗克身前,「我是哈迪.海因斯。」哈迪比他矮半個頭,一頭黑發梳理得一絲不茍,他的眼睛是大地的深褐色。
「弗朗克,你有一米八麽?」這雙深色的眼對着他上下打量。
弗朗克下意識地微笑。「差不多。」
「你肯定能進黨衛軍。」哈迪看着他。
弗朗克搔搔頭。「但願如此。」
這時托比插話:「噢,對了,」他指着門邊的櫥櫃,「你的櫃子在那,所有東西都要照順序擺好,然後你得換衣服,把行李箱放進儲藏室;還有,盡可能得快,這樣我就有時間在晚餐前帶你四處走走。」
三十分鐘後,托比帶着弗朗克在校區走動。他們穿過建築,托比随意地為他指出教室、實驗室、音樂練習室,「我們有幾個樂團,我屬于室內樂團,演奏小提琴,有時候替合唱伴奏……不過我猜你不感興趣。」托比沒有錯過弗朗克放空的表情,「我們去看點你會感興趣的東西。」
學校有一個正規運動場,室內運動在體育館中進行,通常是擊劍,此外,西側的部分草地和樹林是「訓練場」。
托比告訴他:「靠近這裏得多留心,你永遠也不知道有沒有訓練正在進行。」
校舍北方渺無人煙,他們走了很久,路徑曲曲折折,延伸到西北邊的湖泊,倒映湖畔的濃密綠蔭,看不見底的湖水一如黑森林的深邃。弗朗克說:「這裏很美。」
「我一開始也這樣想。」
弗朗克回過頭,托比仍舊盯着湖面。
「『噢老天,這裏美得不可思議』,我還曾經為此作詩。」
「托比,」弗朗克饒有興趣,「你是個詩人?」
「這沒什麽,」托比撇過頭,「總之,試着留住你的感受,幾個月後,你可能會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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