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化成灰都認得

藏寶窟內溫暖如春,

朦胧的珠光交織着女妖暧昧的低吟,紅紗曼動,一派春意融融糾纏到夜深未能停歇。

這裏是狐白特地挑的好地方。

如今浮華宮上下日夜都在動工,往來人員雜亂,喧嚣噪音不止。他奉小叔扶岑之命堅守在此,不得離遠了,想要一個無人打擾的清靜地,便只剩下有無人敢來的藏寶庫。

萬萬沒想到,好巧不巧遇見了新來的寶庫管理人。

被突然闖進來的小僵屍打斷了一次之後,狐白便有些心不在焉,說不上來哪兒不對勁。乃至于到半夜的時候,右眼眼皮開始沒命地跳,心裏頭惴惴的,像辦壞了一件大事,不安得厲害。

嬌軟美人在懷,狐白卻有些投入不進去了,哆嗦兩下,草草結束。

美人撅着嘴以示不滿。狐白自認有愧,送了好幾顆拳頭大的妖核做安撫,連哄帶親,終于将人送走。

他生于上古時期,經歷過鬼域最血腥混亂的時期。因血脈不純,修為也不算高深,能在數方霸主的夾縫之間掙紮求生,靠的便是異于常人的直覺與小叔扶岑那粗壯的大腿。

狐白不敢随意對待那股突如其來的不詳感。可慌忙将人送走之後,眼皮反倒跳得更厲害。恐懼而不知如何排解,唯有緊緊挨着岐梧神樹,方能找到一丁點兒的安全感。

……

深夜,平原之上起了薄霧,月似籠紗。

輕霧随風緩慢流動着,模糊了遠處巍峨的建築。

萬籁俱靜,

狐白卻像是預見到什麽一般,捏着占蔔用的龜甲站起身,緊盯着東方。

未久,曠野遠處傳來一聲狼嚎,

薄霧之中忽然起了絲絲波瀾,如山的威壓随之席卷而來。

浮動的墨袍曳地,玉白的足踏上草葉之時,腳踝處紅繩系着的鈴铛發出輕微聲響。

叮鈴鈴——

幾不可聞的聲響,生生給狐白聽得腦子一炸,刷地出了一身冷汗。

守心鈴音?!

兩腿不覺發起顫來:“小叔……”

自薄霧之中走出的身影淡得仿佛雲煙,又仿佛一滴在水中化開的濃墨,與他擦肩而過,輕得猶如略過了一陣風,轉瞬便遠去了。

曠野唯殘留飄散開一陣浮動的、令人心驚肉跳的鈴音,幽幽在耳邊回響。

……

狐白面目空白,在原地僵立。

刺骨的夜風吹得他一個激靈,猛然醒過神來,先是手忙腳亂地整了番儀容,又收攏起松垮的衣襟。哆哆嗦嗦跟着扶岑邁入藏寶庫時,神情恍惚得宛如上刑場——他終于明白那份不詳之感的由來了。

要知道上一次他聽見守心鈴鈴音響起之時,鬼域曾為此遭受了怎樣的一場浩劫!

究竟是出了什麽事,竟然能讓不問世事百千年已久的鬼主扶岑如此方寸大亂,心神失守?

……

藏寶窟底層金沙溪邊。

立柱之後,月光照不見的陰影裏,一只白淨修長的手在地面上拾起了一個物什。

小小的一顆,在掌心之中泛着瓷白的色澤。

扶岑垂眸凝着掌中之物,晦澀光影之下容色模糊。

“有人來過這?”

嗓音輕且緩,若非守心鈴震響不止,全瞧不出方寸已亂的模樣。

鬼域衆領主之中,扶岑可稱得上是極好相處的了——至少表面如此。

端的是霞姿月韻,水佩風裳,雪為肌骨月為神。氣韻之翩然,形貌之昳麗,不像是鬼域的大妖,倒像是上古的神佛。

好相處,谪仙貌,卻并不是佛陀心。

匆匆跟進來的狐白聽得這一問,心下猛跳:“啊,是。”

求生欲瞬間飙到最高,不敢說女妖的事,只是道:“寶庫管理人換了,她今日剛來過一趟。”

“你見到她了?”

“這個……”狐白擦了擦額角的虛汗,滴水不漏地答到,“見是見到了。可她是個僵屍,沒甚特征,膽子又小得很,我還沒來得及問她的編號。”

“僵屍。”

扶岑重複地念了一遍,帶點恍然,又似乎意外,“原來是僵屍。”

守心鈴震響不止,聽得人目眩。

狐白提心吊膽,正要鬥膽問句僵屍怎麽了,便聽得扶岑低而輕地開口:“你見到的人,是花柚。”

年代久遠,狐白聽過的姑娘名號沒有上萬也有成千。

他一時迷茫,誰?

随後像是被一道驚雷劈中了腦子,瞳孔收縮,從嗓子裏發出了一聲拉風箱般抽氣聲:“啊,她?!”

扶岑自陰影後走出來,冷光中瓷白的面容襯得那雙烏黑的眸尤為的幽寂,深得令人心悸。

“她同你說什麽了?”停了下,語氣低下去,“問我了麽?”

他每走近一步,狐白的肩膀便矮下去三分,喉嚨發幹,被那迫人的威懾震地思緒一片空白。愣然答道,“我、她……她沒擡頭,就裝作尋常僵屍的模樣,應付了我兩句,沒、沒提別的。”

扶岑沒有應聲,視線垂了下去。

狐白手腳發顫,多少清楚自己這嘴一張,但凡一個失誤,人可能就要暴斃當場。生怕刺激到扶岑,婉轉道:“僵屍醒過來的時候都是沒記憶的,她定然……可能、暫時将您忘了。而且,也、也許是弄錯人了。”

這人死了上千年了,怎麽突然變成僵屍,又活了過來呢?

“不會。”

扶岑的指尖碾磨着掌心那一顆尖尖的小白牙,啞聲,“她化成灰我都認得。”

……

縱然經歷了一番波折,花柚成功入職高薪工作,連夜請對她多有照顧的前輩67出來啃磨牙棒。

僵屍身上戾氣重,犬牙生長得快。若不啃啃磨牙棒,一年半載下來牙齒就要頂出口腔,瞧着很不美觀。

磨牙棒不算貴重,一絲妖氣一根,一根夠僵屍啃上一年。

但67收到禮物後,頗覺動容:僵屍裏頭有人情味的幾乎絕跡,絕大部分既麻木又喪,連話也不願與人多說,社恐得厲害,哪裏會與人有往來?

她當時恰好路過,不小心聽到花柚抑揚頓挫地說着雞湯文學,覺着這姑娘脾性與其他僵屍不同,才會上前同她搭話。如今一看,果然不同!她終于尋找了能聊個兩句天的夥伴,眼光真是不賴。

……

兩僵屍下班之後,并肩坐在山頭的階梯上仰望燈火璀璨的浮空樓,将磨牙棒咬得嘎吱嘎吱地響。

花柚看着初具規模的浮華宮,胸中有亟待施展的抱負。

想想在藏寶窟裏發生的事,心裏頗有些芥蒂,怕一個錯漏影響了往後的仕途,忍不住同前輩打聽消息:“67前輩,你可知這雲夢澤主人的事兒?”

“……啊,他?你問他做什麽?”67說完自己想到,“哦,你在藏寶窟上工,挺大概率能撞上他的。”

花柚忙應:“是是,就怕個萬一。”可不就撞上了。

“這個嘛……雖說咱在這待幾年了,但是僵屍級別低,也接觸不到幾個大妖。我從沒見過他,就聽說過。”67将磨下來了牙粉小心收集起來,這玩意能賣錢的,一邊道,“他本體好像是條黑龍,龍你知道吧,性淫。”

花柚震驚于她的直言直語,下巴一張:“啊?”

“這事不必避諱,雲夢澤的都知道。”

67悠然一瞥,神情穩如老狗,“你說他要是一個人,修建這麽大個行宮幹什麽,住的完麽,錢多了燒得慌?他備了這麽大一金銀窩,怕也存了在此廣納後宮三千、開枝散葉的念頭吧。”

“我還曾親耳聽聞面試官道,沒些容色的鬼魅們都進不來這明德門,手藝再好也白搭。男人嘛,不都那樣!”67不屑地擺擺手,“等閑也就不提了,只是你要說到咱們領主,那他确實與衆不同。花都花得格外別致一些。”

這話裏有瓜的芬芳。

花柚伸長了脖子:“怎麽個別致法?”

“他花歸花,但是一次只專寵一個人,恩寵最盛時,便是要天上的月亮也給得。但回回都是三個月左右,三個月新鮮勁兒過了,鐵定換人。”

67啧啧點評道,“就花得還挺專情的。”

花柚漲了好大的見識,這也行?

“領主夫人都不管管的嗎?”

“哪有什麽領主夫人?沒有的事兒!”

67難得能和僵屍聊一次八卦,興致一來,頗有些上頭。直往外爆料:“你是來晚了,就前三四天吧,來了個美人在明德門前頭哭,聽聞還是丘山領主的親妹妹呢,來頭大得很。她哭訴咱們領主負心薄幸,若是主上不出來相見,便要一頭撞死在山門口。給咱們瞧了好大一通熱鬧。”

“我當時忙着上工呢,特地趕過來看了一眼,好家夥,那姑娘那漂亮!這都能辜負,我都不知道領主怎麽想的。”

“喲,可憐見的!”花柚皺眉,磨得牙粉亂飛,“那後來呢?”

“後來人太多了,我沒看到現場。聽說是被哄了回去,又得了幾日寵幸。但是你知道,三個月到了,怎麽都是要換人的,哭也沒用。”

花柚撇着嘴直搖頭。

太渣了,真的太渣了。

67:“就因為這,附近的小領主都知道咱們主上好美色,紛紛送美人送物件過來攀附。咱們領主不怎麽拒絕,挑揀着收了好些,統統養在上頭的浮空樓裏頭,但沒給名分。要是鬧的,便全給送回去。一來二去,屋裏頭的美人攢了一堆,就算以後改成一周一換,怕也有的挑揀呢。”

花柚腦中晃過那騷包的紫衣和腿毛都沒幾根的大白腿,不禁打了個哆嗦,這下也不覺得人家富貴了。有些東西就是不能細想,越想越覺心靈受到了玷污。

聲讨海王渣男的氣氛濃烈,花柚一個沒忍住,爆料道:“其實我今天去上工,就撞見了……只是不知道是新歡美人還是在明德門前鬧事的舊愛美人。”

67九十度猛扭頭,手裏牙粉險些撒去一半,空洞洞的眼神裏透出濃濃的八卦:“真的?說來聽聽。”

……

兩人将細節一核對,基本判定藏寶窟內女妖應該還是丘山領主的親妹子,那位舊愛。

花柚吃瓜吃得興致勃勃,唾沫橫飛,渾然未覺自個身上的木牌頻繁震動。

還是67眼尖瞧見了,提醒她:“你是不是來活了?”

花柚沒在意。

這會兒牌子響,要麽是工頭們大半夜的發活——她連着好久沒休息了,今夜不打算再接別的單子。

要麽是藏寶窟那頭的召喚——那更得緩一緩再去了,萬一主上還在裏面,她再進去打擾人家的好事,梅開二度,豈不是玩命?

就當睡了沒瞧見好了,遲了頂多被扣些工資。

花柚想通這些,拉着67又繼續吃了會兒瓜。

約莫一刻鐘後,僵屍林裏頭突然喧鬧起來。

這事可罕見。

僵屍作為打工人中最低等的分支,向來是安分守己,安靜如雞的。花柚更是一來就被告知,連行走都要避開旁的山精鬼怪的領域,省得惹惱了人家,被驅逐出境。更遑論這夜深人靜的時候吵鬧起來,擾了人清夢。

花柚遠遠瞥見僵屍們木然蹦跶着,成群結隊從僵屍林裏頭湧出來,而暴脾氣的山精們在則旁邊破口大罵。

茫茫然問:“這是怎麽了?”

67也不知。還沒應聲,便見僵屍潮走近了,有領事的氣沉丹田,在那頭喊:“都別擠,都別慌,正常身體檢測啊。”

“每只僵屍都要到位,走個流程。沒做檢測或者沒過檢測的僵屍以後可沒活接了,大家配合着點,別抱着抵觸心理。”

“不過大家也不要擔心,檢查不會太嚴格的。”

花柚看向67:“檢查?”

67恍然大悟地噢了一聲,“是有這麽個流程,隔一段時日就得檢測一次。有些僵屍年份久了,不幹活,窩在僵屍林裏悄無聲息躺死過去了,占地方。再有些缺胳膊少了腿的,之前接下的活計幹不了,過不了檢測也得被收走任務牌。”

“咱們都得去,要是沒拿到驗章,身份牌會被鎖定用不了的。”

67拉着她去與僵屍流彙合,說到最後,聲音小了點,“就是以前沒在夜裏體檢過。”

花柚沒注意她最後一句。恍然點點頭,心想這鬼域找工作的淘汰制度還怪殘酷的,不禁有點兔死狐悲之感。

雖然她現在還是十成新的僵屍,可重體力活幹着,難保以後不會出點什麽岔子。若是失去了行動力,僵屍的養老都成問題。

還是社保好。

沒社保,保障就是少啊。

花柚嘆息着翻出之前震個沒完的木牌一瞧,果然是幾個包工頭問她在哪的,接連問了好幾遍,而後便是催她速速去做“年檢”。

花柚不疑有他,積極地去領年驗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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