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混沌

關于程崎的故事, 倪清也是後來才聽付曼說起的。砍人手腕這件事在北城轟動一時,鬧得沸沸揚揚。

無奈付曼早在國慶以前就動身離開了北城,只能從電話裏聽見倪清的期期艾艾, “你能告訴我,在他身上究竟發生過什麽嗎?”

付曼在電話那頭沉默很久,嘆了口氣,終于道出程崎的故事:

千禧年間的北城,封閉,落後。

這裏沒有新鋪的柏油馬路,只有漫山雜草野花橫生,他們一個一個用腳踩在上面, 便有了路,一條始于足下的泥巴小道。

外面的人稱這裏為“野嶺”, 裏面的人不知道,快活的躺在山頭放聲歌唱。

蔚藍蔚藍的天, 有飛機橫過,戳破了雲,像電熨鬥滾過藍色衣衫。

唐恬把折好的紙飛機丢到山崖下面, 枕在胳膊, 突發奇想:山的那一邊,會有什麽呢?

……

趙家曾是北城的大戶人家, 世代經商,販賣棉麻綢緞。唐恬就出生在這樣的家庭裏,她有一位思想覺悟高的母親,和一個滿腦子封建傳統的父親,思想上的矛盾和沖突日益激化,這就導致趙梅和丈夫的離婚是必然的, 用現在的話來說,他們三觀不合。離婚之後,唐輝離開北城,趙梅專心撫養獨女唐恬,并為她改名為:趙恬。

趙恬幾乎遺傳了唐輝和趙梅的全部優點:杏兒眼,柳葉眉,紅朱唇。她生來脫俗,單是往田野裏邊兒一站,就足以讓個個彎身插秧的同齡少年遐想她是否仍舊待字閨中。在這其中,就包括西裝革履的程易澤。

MAYBACH停在城口還算寬敞的大馬路上,程易澤永遠忘不掉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場景,趙恬的嗓音脆生生的,如剛采的甘蔗般,脆爽可口,在程易澤心裏撥起一曲清平樂。

“你從哪兒來?”趙恬說。

“上海。”程易澤說。

那一刻,程易澤知道,他找到了他的目标。

承諾,甜言蜜語,金銀珠寶……紮根在北城的淳樸姑娘哪裏見過這樣的世面。

況且,那一年的趙恬,剛滿十八。她有着一個被保護的很好的女孩子該有的單純和天真。

年齡差距大又怎樣?她堅信,跨越年紀的,才是真正的愛情。

所以,當不惑之年的程易澤手捧999朵紅玫瑰,單膝下跪在她面前時,她默許他,允許他把欲望射進美麗的女孩裏面,妻子的強勢、工作的壓力、幼兒的啼哭……百花齊放,程易澤的身體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愉悅。

不久,趙恬懷孕,兩人攜手在山頂許下一生一世的諾言。

不敢相信乖巧伶俐的小女兒已經偷嘗禁.果,趙梅破口大罵,不準趙恬把孩子生下來。

她知道程易澤不是北城的人,她見過他,那個一颦一笑裏都充斥着算計和野心的男人,她讨厭他的老練,讨厭他的精明,讨厭他那套張口就來的世俗語氣,她不想自己還未入過社會的女兒被人騙。

可是叛逆期的趙恬壓根兒不把趙梅的話放心上,“你自己的婚姻都處理不好,憑什麽來管我的?”趙恬第一次跟她頂嘴,是為了一個男人。

趙梅氣得發抖,“你走了就永遠不要回來!”

後來,趙恬真的走了。和唐輝一樣,她想永遠脫離這個老女人的操控和擺布,她要走出去,開啓自己華麗而壯闊的人生新篇章。

然而真的到了上海,她才發現她錯了。

程易澤沒有帶她回他的家,而是把她安置在一間郊外的別墅裏,甜言蜜語變成了冷言相勸,他像變了個人,把她一個人囚在無人之地,不準她出門,只有周末或者晚上,他才會偶爾來一次,舔着臉和她求歡。

現在看來,程崎能出生,真叫一個奇跡。

鄉下來的小女孩,人生地不熟,又沒什麽社會技能,想逃都逃不掉,趙恬沒有抗争精神,索性屈服,安安心心等着肚子裏的孩子出生。

反正別墅外面的風景好。

比北城好。

別墅裏還有一位保姆,程易澤請來照顧她的,她是慣犯,收了程易澤的錢,一起騙趙恬說他是因為工作太忙才回不來。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程崎出生了。

趙恬喜歡他,因為他是她和程易澤的愛情結晶;趙恬讨厭他,因為他讓她的皮膚變松、身材走形;趙恬更感激他,因為他讓程易澤來別墅的次數從一周一次變成了一周兩次。

密封在玻璃瓶裏的愛情,如果不是因為保姆的口誤,她可能會一輩子将自己囚禁在程易澤和她共同編制的謊言泡沫裏。

女人緩緩撕開他的假面,“其實,程先生有老婆,她叫周萊雯,家裏做珠寶生意。”

“他們的家在靜安區。”

“程先生還有一個兒子,叫程馳,今年已經五歲了……”

趙恬不想再聽下去,尖叫着打斷她,“那我呢?我算什麽……”

她的唇張的很大,深入進去,甚至能看見她鮮紅的喉和黑黢黢的食道,保姆低下頭,不再說話。

眼淚不争氣的從眼尾滑落,趙恬心知肚明,就算女人不回答,她也清楚,她是玩具,是發洩工具,是黑暗裏無人問津的乞丐,是遺落在巷角發臭沒人想看一眼的黑色玫瑰。

十八歲的單純在二十歲那年徹底分崩離析,被愛滋養的美豔玫瑰不再,她成了為錦衣玉食而生的行屍走肉,甘願淪為他見不得光的地下情人。

可惜,她的兒子無法理解她的行為,不願同她一道享受這暗無天日的紙醉金迷。

多傻。

*** ***

打從程崎記事以來,趙恬就一直告訴他,

他沒有爸爸。

他的父親在他出生以前就已經離世了。

哦。

小程崎淡漠的點頭。

他知道的。

否則班裏的小朋友也不會在背地裏偷偷笑他“有媽生,沒爹教”。

流言蜚語從來沒有因為他是一個孩子而放他一條生路。

他也曾學做一個人人喜歡的好學生,胸前端正的系着綠領巾,挺直了身子在小方桌前做作業,字跡歪七扭八,他就用橡皮擦掉,重新寫的端端正正。

他渴求別人能因為他身上的閃光點,忘記他是個沒有爸爸的小孩。

從幼稚園到初一,每次考試,他都是年級第一。

他沒想過,成績的突出,會讓那些隔岸觀火的大人們更加肆意的嘲弄、八卦他的家庭,包括孩子們奉為神明的老師。

表彰會上,班主任笑眯眯的表情後面像是藏了一只伸長了舌頭的惡鬼,滴着黏膩的唾液,纏起他的脖子,“程崎今天領結系的真好,是誰幫你系的呀?”

心思敏感的少年,一下聽懂她的言內意話外音,一字一句,“我自己系的。”趙恬沒有給他找繼父。

十一歲的程崎真的不明白,為什麽這裏的每個人,每個人的每句話,都那樣別有用心,精心設計,他們就那麽希望用嘴裏那一支支隐形的箭射穿他瘦小的身板嗎?他們真的不知道……他們的好奇正在一點一點,吞噬、殺死他的陽光嗎?

又是一個周五,學校提早放學。

家長們沒有接到通知,只得讓小朋友們自己回家,一個兩個,他們成群結隊,程崎孤身一人走在大部隊的最後面,擡頭望天,他記得,那天下午的夕陽無限美好,将拉未拉的窗簾覆在敞開的玻璃窗上,昏黃的豎光透進來,将一整個客廳分割成黑與黃,也割破了少年的心髒。

沙發上面,程易澤衣衫褴褛的弓着身,撞開她的膝蓋,她撫摸着他的背,任他趴在她脖間狗嚎,激烈的碰撞幾近讓沙發自我分離。

空氣裏滿是潮濕愛欲的氣味,程崎死死盯住程易澤的後腦勺。

他見過他,他是每逢周末都會來他們家的爺爺。

趙恬讓他叫他叔叔,她沒說姓,只讓他叫他叔叔,千千萬萬個叔叔中的叔叔。

喘息、呻.吟、尖叫。

程崎面無表情看完了一整個生命繁衍的過程。

共計十八分三十二秒。

趙恬發現他的時候,卻沒有發現,他的眼睛裏有什麽東西暗了下去,他的童真和陽光,已經被徹底戳穿了。

她只在乎她的臉皮,有些惱羞的抓起衣物遮在身上,“小崎,你放學了?”

程崎沒說話。

趙恬繼續說,“這是你程叔叔。”

程叔叔?

程崎緘默一瞬,不自覺咬緊了下唇。

原來他有爸爸。

翻箱倒櫃,趁着趙恬不在家,程崎在抽屜裏找到她的日記,在一頁頁被翻得軟爛的紙張上面,他清楚看見一篇如史詩般令人作嘔的故事。

撕下那一頁記有趙梅家地址的日記,他一言不發買了去北城的車票,于兩天一夜後抵達目的地。

趙梅看見他的時候,他已經餓了兩天,屋子外面,雷電交加,暴雨傾盆,少年孤身一人站在雨下,身上什麽行囊都沒有,一件白褂子被雨水淋得透透的,趙梅好心,放他進門暖和,還在想這是哪家的孩子迷了路,豈料他一開口,就叫她“外婆”。

叫他睡下,她偷偷給趙恬打了個電話,問小孩子的情況。哪料趙恬鬼迷了心竅,覺得丢掉程崎,自己才能活得更加潇灑快活,沒曾想,老屋的門關不嚴,母女倆的對話被口渴起來喝水的程崎聽了個一幹二淨。

就算是小少年也有自尊心吧,不是他們不要他,是他不要和他們那樣惡心的人住在一起。他默默地想。

幾周後,趙梅把他送去了北城的初中,叫人欣慰的是,他成績很好,亦沒有主動惹事,日子雖然過得平淡無味,但也還算安穩。

她期盼家裏可以出一位高材生。

不幸發生在程崎高三那年,一個叫程馳的男生出現在北城,他大肆宣揚被少年蒙在遮羞布下的秘密。

小小一座城,一樁破事很快鬧得人盡皆知。

那是程崎生命裏最混沌的一年,他辍學了。

他讨厭七嘴八舌的人群,他讨厭魚腥味的唾液,最最讨厭的,是快溺死在他們口水裏的自己,流着兩個惡心之人的血液。

他沒再忍,幹脆釋放天性,見誰不爽就上去揍誰,程崎一向心狠,總是打的對方只剩一□□氣才肯撒手,當然,他也不是總贏,剛開始那段時間,他也會輸,但只要他還沒被打死,就絕不會下跪求饒。

其實打死了也好,在某種程度上,這也算是另一種解脫。

久而久之,他在北城混出了名聲,他們稱他為“毒蛇”,為“鱷魚”,一旦咬緊了獵物,就死都不會松口,不能看又不能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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