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終将淪為我的玩物
他們要去的是念水潮城的滿月海岸,雖說是滿月,實際海岸線平直開闊。沙灘顆粒細膩,整體呈乳白色,海水清澈,蒼白浪花被推至沙灘邊緣,碎裂的水沫留下一道痕跡,周而複始。
那時已入秋,濕鹹海風裹着冷肅秋意,海灘上度假的人星點幾個,還都包裹的嚴實。成排椰樹在沿海公路旁聳立,寬大葉子緩慢晃着。
樹下商販在涼亭裏打着瞌睡,收音機裏傳出甜美女聲的新聞播報聲,他點了一根煙,百無聊賴地翻閱賬目,正感慨近些天旅游業的收益越來越不好,眼前突然一暗。
一個細瘦的身影籠下來,剛好和椰子樹的蔭涼融為一體。
“你好,請問這裏有精油可賣嗎?”
商販一擡眼,映入眼簾的是女孩子明媚無比的笑容,和被櫃臺擋住的,只覆着薄紗的上半身。
這個氣溫穿紗,小姑娘可真抗凍。商販在心底嘀咕一句,面子上倒沒說什麽。
“有的,我們這裏有進口保加利亞玫瑰精油,價格公道童叟無欺,第二瓶半價……”商販口若懸河地介紹,還沒等講完,就見女孩扔了一張大紅票在桌上,随手亂指:“四杯椰子水,兩瓶精油,還有這個、這個……”
芸黃抱着一大堆東西的時候,楚虞已經在帶有太陽傘的躺椅下晾了好一會了。任雀坐在椅子旁邊,轉頭跟雌黃讨論些什麽,完全冷落了楚虞。
有人在海灘上走,父母帶着小孩沿着海岸線撿貝殼,笑聲清澈爽朗。楚虞并不喜歡曬太陽,但脫掉裙子讓他感覺惬意,他縮成一枚魚球,起初瞪着眼睛去試探任雀的反應,過了一會,便耐不住性子地去煩他。
一會用尾巴碰碰他,一會用手指拽衣服,再一會,直接挂在他身上了。
“嗚……”他苦着臉,用帶有鱗片的小腹在任雀腰後蹭。
就在剛剛,任雀帶他來沙灘上玩耍,雖說捏了一個訣布下障眼法,讓他可以坦然出現在沙灘裏而不會引起驚慌。但除此之外,任雀再沒跟他說過一句話。
楚虞不開心,很不開心。
他磨了磨鯊魚牙,陰冷目光在雌黃身上掃了一圈,而後又重新陽光明媚起來。他蹭到任雀正面前,柔韌腰身一彎,仰面躺在任雀腿上,眼睛水靈靈地眨着。
“資料上提到,她最常出沒的地點就是遠處的那個海岸教堂,也是很多人類游客的打卡地。”雌黃把檔案裏自帶的照片擺在桌子上,抖了抖紙張,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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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雀把照片擡起來,對比遠處的實物。
那是一座極具異邦風格的教堂,白色尖頂外觀在海潮疊起的岸邊遙遙伫立,教堂的玻璃采取琉璃花窗的設計形式。它建在高架的镂空石質基座上,白色海鳥停在房屋尖頂上,色調和氛圍都無比柔和。
“妖怪比人類還會選洞府,要景觀有景觀,要人氣有人氣,不然改天我也去做妖怪好了。”任雀嘆息一聲,說完話,才低下頭去。
因為楚虞的哼唧聲和來回搖頭帶來的麻癢感已經強烈到不可忽視了。
一低頭,楚虞就乖乖地一動不動,間或舔一下唇,露出躍躍欲試的鯊魚牙,唯有眼睛像嵌了兩個手電筒。
什麽眼裏有光的,這條魚以前是燈籠變的吧?
“你要幹什麽?”任雀一字一頓地說道,唇角勾着笑,自以為十級冷酷,立馬能吃小孩的那種。但他沒想過視角差的問題,也不知道他意識裏的邪魅狂狷,實際在楚虞眼裏是帶着層雙下巴的。
楚虞眨眨眼,從桌子上撈到一瓶價值二十塊的跨國保加利亞玫瑰精油,恭敬地托在掌心,擡到任雀面前。并且,暗示地扭了一下腰,指了指自己價值連城的鱗片。
“嗚——”他聲音像飄在空中,雀躍極了。
任雀看了看瓶子裏的精油,又細細打量了下楚虞的表情,覺得最近真的是太慣着這條魚了。
所以一秒後,某條深海霸主便以自由落體式回歸了他的家園。
任雀沒來過念水潮城,自然也沒見過那海邊教堂的全貌,他暫且不管在水裏歡快尖叫着捕獵的楚虞,橫穿沙灘,站在了教堂前。
恢弘大氣裏,透着股難以言說的詭異。
教堂被人類翻新過,白漆白牆看不出歷史的痕跡,只有門口的銅鈴上殘留鏽痕,隐約能察覺點特殊的過去。他踩上石臺的第一下,海浪奔湧着彼此追趕,浪花遮住沙礫,從遠方蔓延開來。
手腕上的詛咒輕微發熱,如同感受到了什麽,從細瘦的腕骨處灼燒起來。
任雀吃痛地皺了下眉,推開了教堂的門。
裏面懸着高吊頂,神俯瞰世間般的壓迫感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門邊銅鈴發出渾濁悶響。任雀的呼吸間是帶有灰塵的冷肅味道,和海水慣常的淺淡腥氣。他打量着教堂的大殿,從一排排座椅往前,越過欄杆,到那尊手撫胸口的神像上。
悲憫的目光,衣不蔽體後的自然美感,栩栩如生的向天邊伸出救贖的橄榄枝。整個空間都因這座神像顯得高貴無尚起來。
任雀垂下眼,飛舞的刀片不知何時在他指尖繞起,靈動的刀鋒之舞逐漸擴大,他微微甩手,鋒刃直奔雕像而去。
神女手捧着裝聖水的壇子,望向空中的眼珠突然一轉,陰恻恻地盯着任雀。
一股再也無法被推動的屏障擋在任雀的刀鋒前,寂靜的空間裏抖動着女人高昂變調的笑聲,教堂的門轟然關上,數十道火苗在牆壁的蠟燭槽裏燃了起來。
火光通紅,照着古樸荒蕪的教堂,一道身影落在神女的瓶子上,白嫩的雙腿無端晃着。
阿倩穿着和神女極其相似的白裙,她軟着骨頭趴在雕像上,發出刻薄又放肆的怪笑。
“大哥哥,來陪我玩吧。”她張開嘴,話音比任雀最初見到她的時候模糊很多,細細觀察,才發覺她嘴角似乎縫了什麽。
“陪我玩嘛,一輩子都陪我玩。”阿倩仰着頭,仿佛聖光可以穿過屋頂給予她救贖。
是了,絲線。
任雀心底一沉。
是縫合上下嘴唇的絲線,空洞的針眼被血水堵上,口腔裏糊着層不知名液體,致使她說不清楚話。
“好。”任雀的刀鋒逐漸降低速度,他擡頭,笑着朝阿倩勾了勾手:“你下來,我就陪你玩。”
阿倩愣了一下,感覺劇本不太對。
“你下來我就陪你玩,不然我給你打下來也行,你說呢?”任雀實在慈眉善目,笑容溫和,手裏的動作卻毫不體貼。銀色刀刃一變二,二變四,直到令人眼花缭亂的虛影在空間中暴漲,阿倩的臉色登即變了。
“你知道嗎,你是第二個對我說‘來陪我玩’的妖怪。“任雀向前一步,文質彬彬地擡手,刀刃停下,銳利寒芒指向教堂阿倩柔軟的身體。“第一個這麽對我說的,現在已經是我的玩物了。”
任雀輕笑一聲,刃風奔向雕像。
砰——砰砰——
身後的門響了,以一種詭異的試探性節奏。
任雀精神一震,從莫名其妙的虛幻中脫出,他的手指已經僵直,飛舞的刀刃早就不見蹤影,他吐出一口濁氣,擡眸看去。
教堂大殿裏的女神像仍散發着一慣的慈悲,她沉靜地立在遠處,空氣中的塵埃仿佛落定,緋紅的晚霞從玻璃花窗外灑入殿堂,一派安靜祥和。
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任雀擡起手腕,發覺右手那道詛咒又深了一些,盤根錯節,向手臂蔓延向上,宛如某些邪陣的花紋。
外面敲門的人大概等的不耐煩了,門發出輕輕的吱呀聲,光芒突入,燃盡萬千塵埃。任雀的目光落在地上,一道金芒射入神像腳邊,然後逐漸變成一個翹着尾巴的婀娜身影。
他無聲地勾着唇,轉過身去,凝視着那條在門口探頭探腦的小偷魚。
楚虞身上挂着海水,水滴如放大鏡,讓他的鱗片在落日餘晖下更添波光美感。他在幹燥的地面沒法行動自如,所以只用尾部肌肉直立,挪蹭着靠近門。
他的眼睛很亮,泛着冷銳的光。
“嗚——!”
他這樣叫着,其中還夾雜些轉音,然後艱難蹦了蹦,朝任雀發出歡欣的信號。
“已經是黃昏了嗎?”
任雀走出教堂,望着火紅的雲朵,耳邊是海濤的歌聲,與楚虞愛的貼貼。
近乎阻滞的陽光仿佛被火焰鍍上一層金邊,毫無溫柔感的太陽沒入水面,波浪層層席卷,海風一吹,任雀有些冷了。
“今晚想吃什麽?”他低頭,與楚虞隔了一段距離,然後笑着道。
楚虞一臉懵懂,他捕捉不到關鍵詞,但能感覺出來任雀的心情很微妙——他确實是在笑,但看起來總有點悲傷。
楚虞用小卷發蹭了蹭任雀的胳膊,哪怕隔着布料,仍舊期望溫暖會有所傳達。
但他同樣回頭,神色冷峻地瞥了一眼教堂的尖頂。
一閃而過的虛影,化為海底神話的泡沫。
作者有話說:
精油推背,是人魚界賢妻的必備技能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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