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第一次親吻

蕭如翡看着宋眠玉的背影。

那麽單薄瘦弱的人，背着一個鼓鼓囊囊的包，在風雪中踽踽獨行，顯得伶仃可憐。

他幾乎抑制不住沖動，從車裏出來，想要追上去。

可最終還是選擇克制。

他想跟着進去看看，可他似乎又沒什麽立場這麽做。

蕭如翡站在風雪裏，胸腔裏又酸又澀，他好像病的更重了，他的心髒，竟然可以對宋眠玉産生那麽多反應。

甜的，酸的，苦的，還有疼…

不是同情，不是憐憫，不是居高臨下的慈悲，竟然是心疼。

他心疼宋眠玉，而這種感覺，從未出現在其他人身上過。

蕭如翡想，他知道自己得的是什麽病了。

宋眠玉費勁巴拉的背着他的大包進了醫院。

其實包裏裝的全都是他精心挑選的垃圾食品…

他自己的一點點個人用品只占了很少的空間。

媽媽已經在這裏住了兩年，他對醫院輕車熟路，醫生和護士們也基本都認識。

宋眠玉先去了護士站。

包裏的小零食都是提前分好的，一盒一份，他把零食一份份送到護士手裏，然後給他們每個人鞠躬，感謝他們對媽媽的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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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每次來都會做的。

小禮物并不貴重，不會讓護士們心裏有負擔，又能表達心意，還能哄小哥哥小姐姐們開心。

護士們其實特別能理解病人家屬的心情，尤其是精神病人，他們很多言語不清、思維混亂，不能照顧自己，家屬們擔心是正常的，總想讓醫生和護士能多關照一點。

他們一般都不會收病人家屬送的東西，可宋眠玉是個例外。

因為這孩子實在太真誠了，他媽剛送進來的時候，他每次來探望，眼睛裏都包着淚，看着就讓人心疼，以至于無法拒絕他的任何心意。

也好在他從不送什麽貴重物品，都是點糖果零食什麽的，護士們也不會全都留下自己吃，有時候會分給病人。

醫院裏每天定時定量給病人分零食，這些零食其實都是病人家屬給病人送來的，但是交到護士這裏統一管理，有些病人沒有家屬來探望，自然也就沒有零食，護士們總不能拿別人的給他們，這時候就會把宋眠玉送給他們的小零食分給病人。

醫院裏好幾個常年沒人探望的病人都吃過宋眠玉的零食。

所以護士們私底下都叫宋眠玉“小天使”，叫宋眠玉的媽媽就是“小天使他媽媽”。

分完零食，鼓鼓囊囊的背包癟了，宋眠玉頓覺輕松，跟幾個護士詢問他媽媽最近的情況。

幾個人正聊着，醫生過來了。

他媽媽的主治醫生是個三十多歲的年輕女博士，媽媽很喜歡她的主治醫生，宋眠玉也喜歡，他總覺得女性好像更加包容，共情能力也更強，每次跟她讨論媽媽的病情，她都會給宋眠玉很多信心和鼓勵。

林醫生從護士臺順了幾顆糖揣兜裏，對宋眠玉說：“今天這個點本來是戶外活動的，但是下雪了，就改成室內活動了，你媽媽在看動畫片，你先去7號活動室坐一下吧，我這就讓她過來。”

“嗯，那我在活動室等。”

宋眠玉說。

病人家屬一般都在活動室探望，有情況好的，還可以在家屬陪伴下做游戲、看書、看電視。

宋眠玉來到活動室，發現附近這幾間活動室都有人，似乎都是來探望的家屬。

為避免互相幹擾，也是為了安全起見，他們都是一人一間屋，醫生也不讓關門，以防病人情緒突變，會發生危險。

宋眠玉路過一間活動室，裏邊應該也是一對母子，老太太絮絮叨叨的說：“兒子，兒子啊，我好了，我真的好了，你快帶我回家去吧，你就是傻，被醫生忽悠了，我都好了，你說說你還花這錢…讓我住在這兒…”

這老太太說話還挺正常的，宋眠玉不禁往裏看了一眼，老實說，如果他媽有一天能跟他說“我好了”，他會樂瘋了，因為有很多精神病人根本意識不到自己生病了。

活動室裏的男人接觸到宋眠玉的目光，無奈的朝他笑了笑，宋眠玉也回以微笑。

倆人的笑容裏都帶着點無奈，更多的還有安慰和理解，來這裏的家屬沒有誰能露出輕松的笑容，還有人平平靜靜的來，嚎啕大哭着走。

宋眠玉心想，這位大哥真是比他好太多，老太太應該好的差不多了。

他正這麽想着，那個老太太突然從活動室裏出來，小跑着喊兒子…

“兒子！兒子！”

老太太追上宋眠玉，拉住了他的胳膊，“兒子，我好了，我真的好了，你快帶我回家去吧，你就是傻，被醫生忽悠了，我都好了，你說說你還花這錢…”

宋眠玉呆了，跟剛才說的一模一樣，但是她找錯兒子了…

“對不起對不起，兄弟對不起…”老太太的兒子趕緊追過來，啤酒肚跑的一颠一颠，一臉歉意的看着宋眠玉。

宋眠玉說：“沒關系。”

啤酒肚大哥還在不停的說抱歉，然後問他媽，“老太太，我才是你兒子，你看看我，你看看我，你兒子就在你跟前呢，你都不認識。”

“兒子，我好了，我真的好了…”

宋眠玉看着他們離開，也轉頭進了另一間活動室，剛才還羨慕人家呢，現在一點也不了…

他媽雖然有時候不認識他，還拿刀砍他，但是從來不會認別人當兒子。

宋眠玉覺得，很大可能是因為他媽顏控，不會認不帥的兒子…

活動室布置的很溫馨，他坐在椅子上等他媽。

宋書雅已經住進精神病院兩年。

是宋眠玉親自送進來的。

他們家沒有遺傳病史，媽媽也不是先天的，她是因為爸爸去世受了刺激，才一點點瘋掉的。

思緒倒回到幾年前。

其實一開始沒那麽嚴重，那時候宋眠玉讀初中，媽媽還能照顧他，雖然時不時的會發病，一發病就特別暴躁，會打他罵他，但她清醒後還會記得，然後哭着跟他道歉。

宋眠玉當然不會怪她了，她是媽媽，他知道她生病了，可他那時候太小了，他們也沒有錢，根本沒有辦法。

那時候他們過得很拮據，爸爸去世後，家裏就失去了經濟來源。

雖然公司破産之前，爸爸給他們留了一筆錢，讓他們出國躲着，但是他和媽媽沒走，那筆錢都用來給爸爸還債了。

做這個決定，媽媽跟宋眠玉商量了，他們一致決定，不能讓爸爸死了還當老賴…

爸爸的債，就是他們全家的債。

宋眠玉從小就是個乖小孩，聽媽媽的話，好好學習，給她争氣，在她面前盡量表現好，因為不想再刺激她。

每天都跟媽媽說甜言蜜語，哄媽媽開心。

他覺得他盡力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媽媽還是病的越來越重，後來，她已經控制不住自己了，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甚至拿刀砍他，不認識他…

宋眠玉實在沒有辦法了，只能把她送進精神病院。

一開始他以為精神病院會很可怕，幸好他遇到了很好的醫生和護士。

大家都很關照他們。

門口響起腳步聲，打斷了宋眠玉的思緒，林醫生帶着宋書雅過來了。

宋書雅的情況不穩定，林醫生會全程陪同。

宋眠玉看到媽媽頭發梳的很整齊，衣服也很幹淨，知道她得到了很好的照顧。

她今年四十五歲了，但看起來依然年輕，跟林醫生站在一起，就像是同齡人。

林醫生陪着宋書雅坐在宋眠玉對面。

宋眠玉笑了笑，輕輕喊她，“媽媽。”

意料之中的，宋書雅沒搭理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她手裏拿着一盒小蛋糕，宋眠玉認出來了，這是他今天上交到護士那裏的，媽媽這個月定量的零食。

林醫生摸了摸宋書雅的肩膀，“雅雅，你剛剛說領了蛋糕要給誰的？是給我的嗎？”

她的聲音很溫和，帶着點循循誘導的意味。

宋書雅搖了搖頭，“不是給你的，這是給我兒子的，他要過生日了，要有蛋糕才行…”

她盯着自己手裏的蛋糕，有點沮喪，“不知道眠眠會不會喜歡，這個蛋糕太小了，我都沒時間給他做蛋糕。”

“本來想給他做個蛋糕，拿到幼兒園給小朋友們分的，可是沒來得及…”

“媽媽…”宋眠玉眼眶濕了，媽媽現在的記憶還是他小時候，今天是幼兒園。

也許明天是一年級，也許後天是小升初的時候，反正都是在爸爸去世前。

那時候他們家很幸福，富足美滿。

宋書雅聽到他叫“媽媽”，很警惕的看着他，“你怎麽亂叫人呀？”

宋眠玉很委屈的看着她，“我沒有亂叫。”

明明是你不認識我了呀。

林醫生眼神示意他不要激動，宋眠玉的情緒只在轉瞬間就隐藏起來，精神病人不能受到刺激，他不能激動，這樣會影響媽媽。

林醫生耐心的引導，“雅雅，你仔細想想，你兒子到底多大了？”

宋書雅皺眉，“五歲…”

她想了想，又說：“不對，是八歲…好像是十歲…”

林醫生看她眉頭皺的越來越緊，開始煩躁起來，連忙換了話題，“那你看他長的像誰？你不覺得熟悉嗎？”

宋書雅的目光慢慢落回宋眠玉身上，宋眠玉期待的看着她，然後就看着她搖頭，說不認識。

林醫生也有點失落，可是這種事沒辦法勉強，只能慢慢來。

至少，宋書雅已經不像剛來醫院時那樣攻擊人了。

宋眠玉也早就習慣了，不認識就不認識吧，只要她開心就好。

如果記憶永遠停留在爸爸去世前，能讓她覺得幸福，那就這樣吧。

可是有些時候，他也會覺得難過，雖然爸爸很重要，他也很愛爸爸，可是媽媽為什麽不能為了他從過去回來呢？是不是他很沒用，沒有給媽媽創造更美好的記憶，所以媽媽潛意識裏才會一直活在過去呢？

宋眠玉想起蕭如翡送給媽媽的圍巾，趕緊從包裏拿出來。

淡金色的盒子，配着紅色的絲帶，很漂亮。

他當着媽媽和林醫生的面把盒子打開了。

是一條淡藍色的羊絨圍巾。

很素雅。

宋書雅的目光立刻就被吸引了，湊上來看了看，目光落在圍巾上，一直盯着看。

宋眠玉看出來她喜歡，還是故意問她，“喜歡嗎？”

宋書雅說：“好看的。”

在她很久遠的記憶裏，她老公也給她買過，包裝盒一模一樣的。

她對林醫生說，“我想給我老公打個電話。”

林醫生和宋眠玉都愣住了。

雖然宋書雅潛意識裏還覺得自己活在過去，但她似乎也在有意回避讓她難過的事，比如宋眠玉的爸爸，她是第一次提出這樣的要求。

林醫生忙說：“你想試試這個圍巾嗎？我覺得你戴着一定很漂亮，試試吧？”

宋書雅的注意力又轉回來。

宋眠玉把禮盒往她跟前推了推。

她看了看宋眠玉，又看了看林醫生，得到了對方肯定的眼神，然後把手裏的小蛋糕放下，慢慢摸着禮盒裏的圍巾。

宋眠玉看她慢慢把圍巾戴上，笑着拿起她放在桌上的小蛋糕，想給她打開，喂給她吃。

“你幹什麽！”

宋書雅正在系圍巾，看到他動了那個蛋糕，突然就激動起來，“你幹嘛偷吃我兒子的蛋糕啊！你是小偷！小偷！”

她猛地站起來，撲上去就要打人。

“雅雅！”林醫生連忙把她抱住。

但還是沒攔住，宋書雅随手抓起桌上的空盒子，狠狠砸在了宋眠玉頭上。

這是裝圍巾的盒子，長方形，有棱有角，外面雖然糊了一層燙金的紙，內裏卻是木質的。

宋眠玉當場就被砸懵了，捂着額角後退幾步，血順着他的指縫流下來，模糊了他的視線，腦子嗡嗡作響。

宋書雅突然發作，林醫生一個人弄不了，室內的報警鈴響起，男護士很快趕到，把人帶走了。

“放開我！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讓我回家！”

宋書雅一直在尖叫，整個樓層都能聽到她的聲音。

宋眠玉捂着頭上的傷口，眼淚控制不住的滾落，“對不起…對不起…”

他覺得對不起媽媽，他們已經沒有家了。

爸爸去世之後，他們的房子就被抵押拍賣了，後來他一直帶着媽媽租房子，兜兜轉轉，換過很多地方。

無一例外，全都是狹窄破舊的房子。

媽媽喜歡的大陽臺，還有花園，全都沒有了…

宋眠玉發誓一定會努力掙錢，把債還清，給媽媽買大房子，要帶陽臺的，還要有大花園。

但是現在，他還沒有能力給媽媽一個家。

貧窮不會把他擊垮，可是媽媽的眼淚會。

……

“小宋，我帶你去包紮一下吧。”

林醫生處理完宋書雅的事，才想起來宋眠玉還被砸傷了，又趕緊跑回來，看到宋眠玉一臉血，吓了一跳。

宋眠玉用袖子擦了擦臉，“謝謝，不用了，我洗洗就行…”

他撿起掉在地上的那個小蛋糕，拿起背包出去了。

林醫生想安慰他，卻又覺得一切語言都太過蒼白無力。

宋眠玉在洗手間洗了把臉。

額頭傷口的血止不住，他的眼淚也止不住，很快又血淚交加，流了滿臉，看上去特別吓人，別人都繞着他走。

大雪紛飛。

宋眠玉抱着他的背包，哭着走出醫院，邊哭邊吃那個掉在地上又撿起來的蛋糕。

他哭的很委屈，很壓抑，嗚嗚咽咽，仿佛迷路的孩子，在冰天雪地裏找不到家。

這個城市的萬家燈火與他無關，他有的，只是一身風雪，行走在無盡的寒冬。

直到一個身影出現在他模糊的視線裏。

那個人正一步步向他走來。

是蕭如翡。

宋眠玉看到他，懷裏的背包啪嗒掉在地上，手裏拿着啃掉半個的小蛋糕，突然嚎啕大哭。

他有驚天動地的委屈。

蕭如翡的心揪着疼，上前一步，用力把他抱進懷裏。

在這一刻，蕭如翡終于确定自己的心意。

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緒終于有了源頭和歸處，所有唇角不受控制揚起的瞬間也都有了答案。

他喜歡上了宋眠玉。

此時，遠處煙火綻放在漫天飛雪裏，還有幾個小時就跨年了。

蕭如翡低下頭，溫柔的親吻了宋眠玉的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