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玉女坨(7) 渡生泉,七苦幻境,怨憎會

謝玉的反應很冷淡。

但其他人并未起疑心, 反而很擔心謝玉。無論何時他都是舉重若輕,好像不倒的山峰, 一柄不會折斷的劍。平常的話只會讓人敬仰,這個時候就會讓人覺得心疼了。

弈洛靈抿唇,偷偷問沈春歸:“我是不是不該說?”

沈春歸望着謝玉的背影:“弈道友不用多慮。”

他寬慰道,“靈均會吉人自有天相的。”

謝玉一直是個沉默的人,連悲傷都是。即便之前由衷的想仇靈均去死,現在又希望仇靈均不要出事了。

無霜會難過的吧。

弈洛靈不再出聲。

等出去她也會幫忙找仇師弟的。

沈春歸追上謝玉, 喚了一聲:“無霜。”

謝玉側目。

青年眼睫漆黑,白袍渺渺。

霜寒月皎,冷意盎然。

沈春歸滞了下,很快, 他掩下那分驚豔, 也沒提仇靈均的事:“無霜要去找渡生泉。”

進來時投射天地的那滴水就是渡生泉, 花尋路前些年搶聚魂花一事鬧得沸沸揚揚, 這渡生泉應該是為了花尋路去搶的,心思一轉,他淡笑道, “我陪你吧。”

這處秘境很不一般。

謝玉看着沈春歸:“你不去尋寶?”

“尋什麽。”沈春歸笑了下, 自然道, “總覺得我的事沒有無霜的重要。”

不等謝玉回答,他望着謝玉,“走吧。”

裘立人想要那把刀,和幾人請辭:“我去東邊。”

那把彎刀好像是在東邊,他潇潇灑灑, “諸位, 有緣再會。”

弈洛靈和秦妙妙決定一道, 她們沒打渡生泉的注意,實力弱上了一截,去了反而是添麻煩。

“謝師兄。”弈洛靈行禮,“這一路承蒙謝師兄照顧了。”

跟着謝玉是會更安全,但是她更想闖一下,尋找自己的機遇,昂起頭,“此地機緣遍地,說不定下次再見就能和謝師兄較量一二了。”

佩服謝玉是一回事,想打敗謝玉又是另一回事。

這裏都是一群驕傲的人。

即便連看起來很不要臉的裘立人都是。

謝玉沒有勸阻:“路上小心。”

弈洛靈笑容燦爛:“再會!”

她長相偏小鳥依人,粉裙爛漫,笑起來靈動可愛,只要不提打架,是個很讨人喜歡的姑娘。

像鄰家妹妹。

謝玉看着她:“嗯。”

幾人分道揚镳。

渡生泉也是只存在古籍上記載的神物。

只是進入秘境的人大都見多識廣,能認得出來。

渡生,渡生。

渡往生之人。

渡生泉就是一滴水的形态。

靈物大多有自己的意識,很難強搶。水滴靜漂于空,神韻內斂,看起來就是滴普普通通的水。

或明或暗躲藏的人很多。

謝玉和沈春歸來的不算早,來得時候剛還在交談的幾人倏然安靜了一瞬。

來了兩個強勁的對手,謝無霜在此次進來的人裏,修為是頂尖的那一批了。

摩多耶,謝無霜,裘立人,還有個青丘女君嶺月,再有就是無人知其姓名戴着狐奴面具的神秘少年人,應該還有一個,也是劍宗的弟子,原先聲名不顯,先些天忽然大發神威,只是他沒來半月峽,就不計他的名字了。

這裏有沈春歸認識的人,簡單的打了下招呼,他傳音與謝玉道:“渡生泉誕生于人世間的悲苦執怨,取走它要經七苦幻境。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我們可能要經其一苦。”

要救過往之人何其容易。

有渡生泉也就多了兩分缥缈的希望。

謝玉只是聽聞過渡生泉,不是很了解。

沈春歸喜歡讀雜書,知道許多秘辛:“七苦幻境?”

他這輩子修的多情道……怨、憎、恨。

要是經歷幻境的話,應該是怨憎會的幻境吧。

和仇家冤家沒法避開,每每要見面。

怨憎會。

沈春歸猜了下自己的幻境,他天賦不佳,于修煉一途基本無望,很可能會壽元耗盡而亡,他的幻境不是老、就是病、死,這是他最恐懼的事。不是很想來,但這是和無霜拉近關系的好機會,他不能錯過。

老祖讓他來找無霜,無霜應該就是一潮汐的天命,氣運滔天。

跟随無霜對他的修行有益:“是。無霜會好奇自己碰見哪一苦嗎?”

渡生泉活了。

小水滴長出了手腳,像是個胖乎乎的小娃娃,它嗦了下手指,發出了嘹亮的嬰啼。

人一出生,就是哭着來的。

……

嬰啼中,衆人身影逐漸淡化。

小水滴看了眼來晚的人,蹦蹦跳跳的消失了,只留下稚嫩的孩童的歌聲:“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

“求不得。”

求渡生泉的無非是心有執念之人。

一人跪地:“……求不得。”

來晚了。

渡生泉與他無緣。

求不得。

……

七苦幻境。

……

街東邊有個窮酸書生,志高手短,讀書沒讀出名堂,種地又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他在街上支了個攤子看相算卦,算前途事業,算災禍壽數,算運程人生。

但他說的這些都沒人算,百姓們都知道他就是個騙子。只有一些仰慕書生的俊美皮相的年輕小姐隔三差五的來算姻緣。

今個天不巧,下雨了。

急雨,又迅又猛。

書生連忙收拾攤子,背着書箱往家趕,大雨滂沱中,他看見橋洞下蹲着個抱着一把劍的少年,白衣似雪,如雲堆霧紡。

那少年似是也看見了他,目光交錯,漆黑的眼眸像是滑過了什麽,又好像什麽都沒有。

沈春歸愣了下。

那少年生得很漂亮,鴉色長睫似有霜芒。

冰雕雪徹玉為骨,一身通徹,剔透似琉璃。

驚鴻一瞥,一閃而逝。

沈春歸只是點了下頭,就頂着書箱跑掉了,雨太大了。

矮牆破瓦,門檻破舊,紅漆斑駁。

院子裏雜草叢生,也就門前貼着的對聯上清秀工整,還值兩個銅板。

沈春歸的父母早逝,早些年留下的薄財在念書的時候花的一幹二淨,身無長物、家貧如洗。

現今已經是深秋。

沈春歸的衣衫薄,身體還弱,他着涼了。得了傷寒,熬了幾天見熬不過去,勉強湊錢抓了兩副藥,回來的路上腦袋還暈暈沉沉的,意識都有些迷糊。

可能是那天的印象太深,他又往那橋洞裏看了眼,那少年還在,仍舊抱着劍,好似自那天後就沒動過。

怎麽可能?

沈春歸又看了幾眼,站着沒動。

藥堂的大夫和沈春歸的父親生前交好,他見沈春歸身體實在不适,特意叫了一個藥童送沈春歸回去,順帶幫沈春歸煎藥。

“沈公子?沈公子?”藥童連喊幾聲,見沈春歸這才回神,“您看什麽呢?”

沈春歸指着那少年:“你沒看見那裏有人?”

應該還是達官貴人,富貴人家的子弟。

青天白日的。

藥童瞅了又瞅:“哪有人?”橋洞下空蕩蕩的,別說人,連流浪狗都沒有,他主動攙起沈春歸,“是不是燒糊塗了?快點回去,我給你煎藥。”

沈春歸這才注意到,橋上人來人往,竟然沒有一人看那橋洞。

他忽然感覺到有些齒冷,寒意直沖肺腑,好像就只有自己能看見那人,不覺往後退了一步。

少年看見了。

他眼裏并無任何情緒,只是平靜的扭過頭,繼續抱着劍。

沈春歸:“……”

他忽然覺得有些羞愧,臉也微微發熱,風一吹,他感覺自己清醒了許多。

藥童不想耽誤太久,他回去還有事要做,便催道:“沈公子,快一些吧。”

沈春歸自然知道藥童很忙。

他咳嗽了幾聲,單薄的身子文弱,然而他生得好,君子皎皎,說話也令人如沐春風:“我好多了。小童先回去吧。”

見藥童還有疑慮,他笑道,“不必憂心,我還沒有虛弱到不能煎藥的程度。好了,快走吧。”

小童再三打量沈春歸,見他瘦削的面頰紅潤了許多,便點點頭:“那我就回去了。”

說着,有些不好意思道,“下次,下次我多給沈公子招攬些生意。”

大夫要他出來送沈春歸,但掌櫃的看他消失太久肯定會罵他的。

沈春歸含笑道:“那一言為定。”

本來不太情願的小童竟然有兩分感激:“謝謝沈公子。”

他撓頭,“沈公子真是個好人。”

小童走了。

沈春歸笑意漸淡。

說笑聲、叫賣聲,挑着擔子的擔夫,領着孩子的婦人,橋上行人如織,是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小鎮,一切都是刻在骨子裏的熟悉。

可是,他望着一湖秋水,不對,哪裏不對。

他似乎不該這麽文弱,也不該如此窮困潦倒。

沈春歸頓了頓,還是走了。

大抵是癔症了。

沈春歸高估自己的身體了,他走到半路便覺得氣喘的難受。皺了下眉,他靠着一方青石,微微閉上眼休息了會。

風兒靜,樹葉喧嚣。

沒一會,他睡着了。

彩雲渺渺,神光漫天,好似傳聞中的蓬萊仙島,踩在松軟的雲上,沈春歸清楚的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

眼前有位發須皆白的老者。

他笑容慈祥:“你是不是遇見了個只有你一人能看見的人?”

沈春歸擡起眼。

好像又不是做夢了,他問:“何意?”

老人并不答,接着道:“你可想功成名就,登頂朝堂?”

沈春歸含笑:“您說笑了。”

老人也是微微一笑:“你滿腹詩書,志在淩雲,卻因為朝堂蠅營狗茍屢試不第,走投無門。如今衣不避寒,食不果腹,可甘心?”

沈春歸不笑了:“……”

老人又道:“我賜予你三枚銅錢,你用那三枚銅錢算卦将無往不利。你帶上那少年一同上京謀取前程,他一路上會護你周全。”

沈春歸擰眉:“我需要付出什麽?”

老人只是笑:“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

沈春歸還想再問,一陣冷風,他醒了,身後還是那青石。

手裏有三枚硬物,他攤開手,是三枚銅錢。

靜坐良久。

……

橋洞下抱劍的少年眼前多了一片陰影。

青年瞳色宛若琥珀,溫情脈脈。

他十分文弱,身體好像不好,但語氣很溫柔,伸出一只手:“跟我走麽?”

有人告訴謝無霜,騙到沈春歸手裏的三枚銅錢,他就能像正常人一樣活着了,而不是誰也看不見他,一人徘徊,獨自飄零。

謝無霜不想騙人。

可他看見沈春歸就想了。

不但想騙這三枚銅錢,還想讓他死,憎惡厭恨的情緒如跗骨之蛆,還偏偏還只有沈春歸一人能看見自己。

好像這輩子只能和仇人相會。

謝無霜握住了沈春歸的手:“嗯。”

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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