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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宴升并不氣餒,随手将被打濕的頭發向後順了一下,沖着方展笑地肆意,
“想不想知道我昨天去鎮上打聽到了什麽?”
方展猜着自己要是不接話,他也能繼續說下去。但他此時心情不錯,于是頗為好心的開了口,
“想知道。”
江宴升一頓,笑容更大了
“那你誇誇我,要是誇的好聽了我就告訴你。”
他本是玩笑,方展卻停了腳步,回頭認認真真的打量了片刻。
然後伸手猶豫着揉了揉他的頭,也笑了,
“你比我想象的要好。”
夢裏他曾頂着一張江宴升的臉,經歷過江宴升最頹靡的生活和最不堪的模樣,也像個局外人一般見過他在夜裏崩潰和孤僻地躲避所有人憐憫的目光。
在剛開始連續做夢那年,他以為自己精神出了問題,于是排斥睡覺排斥做夢,為了不再夜半驚醒就推遲睡眠時間,瘋狂學習和工作,等實在撐不住了,才躺回床上,一覺睡到天亮。
那時候他是讨厭江宴升這個人的。
也想過要是世界上真有這麽一個人,一定要先将人打一頓再說。
直到那天下午,他的導師突然約他見面。
晚上要去參加ks公司上市的慶功宴,這是提前約好的行程,于是他委婉地向老師提出換一個時間。
老師平時的性格頗有些傲氣,也從不求人,那天卻堅持讓他過去待一會就行,不會耽誤多久,于是他只好匆匆地趕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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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廂在頂層,電梯門将要關上時,一個人伸手擋住了。
青年穿着寬大的黑色襯衫,臉上戴着墨鏡,脖子上是一條挂着戒指的項鏈,進電梯後便雙手放在身後,指尖挂着車鑰匙,随意地撥弄着。
方展的目光在他臉上一觸即分,将要收回視線時,就透過電梯的反射,看清了那枚戒指的模樣。
細碎的藍色鑽石鑲嵌在銀色指環上,中間是一個镂空出來的J,別致又獨特。
那是他為數不多所能記住的夢裏的細節。
太過震驚,導致他不自覺地就偏過了頭,仔細瞧着。
青年察覺到他的異樣,也看了過來。
眼睛被墨鏡擋着,看不清表情,像是打量了一會兒,發現不認識自己或者不像碰瓷的人之後,将墨鏡摘下,對他伸出了手。
只簡單地介紹了三個字,
“江宴升。”
語氣嚣張又自信。
方展沒應聲也沒動作,就聽他又驕矜地補了一句,
“江齊的兒子。”
說完就是一副等自己大驚失色,再恭維奉承的姿态。
方展緩過神來,內心卻在想,
這麽欠揍,應該沒錯了。
電梯叮的一聲提醒到了地方。
江宴升見他沒有和自己握手的意思,也不尴尬,很自然地收了回去,下了電梯。
方展緊随其後。
直到兩人在同一間包廂停下,江宴升的表情才變化了一瞬,嘴角微微勾起,似是嘲弄。
導師知道自己的行程,一等兩人坐下,就開門見山地講,
“小方,你記不記得我之前和你講過碰到了一個數學天才?”
是講過。
有一段時間導師欣喜若狂,隔一段時間就發朋友圈炫耀自己的徒弟又用什麽方法證明了什麽公式,後來不知道為什麽,只發了一枚獎章的圖片,配了一句可惜了,就再沒提過那個學生。
方展此時當然不能細問,只笑着回應,
“當然記得,您難得那麽開心。”
導師面色也柔和下來,又道:
“你那個學弟就是宴升,我之前聽你回國,就一直想介紹你們認識來着,剛好這兩天他父親找我,說想找個機會讓他鍛煉一下,我就想到了你。你看,方不方便讓他和你一起工作一段時間,也不久,就一個月。”
一直沉默的江宴升的父親也适時開了口,
“聽說ks公司想構建自己的物流系統,要是方總有意願的話,風行可以和ks合作,強強聯手,豈不是更好?”
一軟一硬,像是兩個為熊孩子操碎了心的家長。
或者說,确實是。
方展其實懷疑江齊為什麽選擇自己,但他又确實需要一個機會接近江宴升。
于是他同意了。
江宴升全程冷眼旁,聽着三人定好了自己的去向,在江齊又稱會停了他的信用卡後,便起身準備出門。
只是剛站起來,就被叫住了。
“多跟方總學習學習,收起你那副狗脾氣,少給我惹點事。”
當着外人的面,這話實在是有點讓人難堪。
未待方展謙虛一下,圓個場,江宴升就摔門走了出去。
出了包廂後,方展又在樓下見了他一面。
江宴升開着一輛紅色跑車堵在自己的車前,依然是在電梯裏那副愛理不理的模樣,将墨鏡向下拉了拉,
“方總對我似乎有些偏見。”
方展不動聲色地審視着他,
“江少爺想多了。”
江宴升揚眉吹了聲口哨,也不知信了還是沒信,在聲浪中一踩油門,走了。
方展站在原地,心裏從打将人一頓轉換成了另一種自己都沒察覺的、隐秘的野心。
他想把這人變成自己想要的模樣。
撕開他驕傲的僞裝,讓他低頭。
而不是放任他跑到自己的夢裏,紅着一雙眼睛在床上偷哭,壓抑又驚悚。
……
江宴升此時聽到方展的話,卻是安分下來。
過了片刻,見方展沒接着說下去,才幽幽地道:
“這幾個村子都是有名的孤老村,年輕點的男人要麽出去打工,要麽在家守着地,收成下來再加上政府補貼得過且過。只是留下的大都犯懶,之前政府來招工,苦口婆心的勸了許久也沒人願意去幹活。”
方展收回思緒,問了個風馬不相及的問題,
“為什麽選擇學數學?”
江宴升也是一愣,
“因為……有錢?”
方展被噎住,湧上一股不愧是你的心情。
于是又跳回了剛才的話題,想到賓館裏的老板妻子,接着江宴升的話道:
“那女人呢?”
江宴升頓了片刻,才答,
“年輕男人少,女人就更少了,之前婦聯和扶貧辦有人來勸她們去廠子裏上班,早九晚五,半年就能掙上幾萬塊錢,但挨家挨戶的走訪下來,要麽根本瞧不見人,要麽就認為自己還得在家裏伺候丈夫丈人,不願抛頭露面。後來扶貧辦一狠心,又給她們申請了特殊補貼,結果三個村子去了二十幾個女人,不到半年就又都跑回來了。”
“為什麽?”
“因為她們覺得自己不過是個女的,掙幾萬塊已經夠多了,不想再出去。”
方展有些回過味兒來,政府這是自己勸不動人,就等着把活兒推到自己身上了。
要是想在這裏開發,不管是建立基礎設施,還是挖掘特色美食,都得當地居民配合,如果處理不好,沒準還得上個社會新聞。
前面有一戶人家在院子裏種了大蔥,郁郁蔥蔥的一片長在塑料布下,一個女人正冒雨摘着。
方展往前走了兩步,
“大姐,我們是城裏來做旅游項目的開發商,想進您家看看,方便嗎?”
女人恍若未聞地将蔥放到懷裏,跑回了屋。
要說怕生,這也太怕了些,賓館的那個老板娘也是…….
方展回頭看了眼王嫣,
“你去問問。”
王嫣走到木頭圍着的栅欄前,沖裏面叫喊了兩聲。
門還是緊閉着的。
倒是旁邊的一戶見他們敲門,出來看熱鬧,又将他們領進了自己的屋去。
開門的男人看着像是五十多歲的模樣,渾身精瘦,手骨還帶着擦傷。
給他們拿碗出來,又拿起暖水壺,
“隔壁那家婆娘是個聽不懂話的,男人又畏畏縮縮,見你們動靜這麽大估計是害怕了。”
碗是綠色花紋白底的搪瓷碗,黑色的邊上還帶着豁口,方展将一只手半搭在碗上汲取熱氣,問道:
“大哥您怎麽稱呼?”
“叫我王栓就行。”
“王大哥,你說的聽不懂話是指……?”
“這就是人家自己的家事咯,婆娘腦子不太好。”
方展見他擺手不願多說,也就轉移了話題,
“看您家生活條件不太好,有沒有想過做點別的營生?”
“我這都是老頭子了,沒力氣,沒知識的,能幹啥別的營生。”
“要是我們出錢把您這間農舍重新裝修一下,改做旅店,接待客人呢?”
“行不通,行不通,這山溝溝哪裏有人來嘛,我家那幾畝地還得等我去耕哩。”
方展又問了幾句,就離開了。
等出門換了幾家也是中心思想差不多理由卻五花八門的答案。
江宴升在雨中為他撐着傘,若有所思,
“就算不接受政府補貼,也可以選擇不花成本的把閑置房屋租給公司掙錢,真有人拒絕這種好事?”
或許是三個人單獨在鄉下待了幾天,或許是因為早上江宴升的做派,王嫣雖然還抱着點階級差異的思想,但想到他也不是自己老板,此時也沒了拘束。
她在一旁接話,
“有的地方思想就是比較封閉,應該也算正常,你看這村子位于鄰近的幾個村子中間,但是連個小學都沒有,上學還得經過山路去鎮裏,也算教育普及不到位吧。”
江宴升看了方展一眼,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
村子裏一共住了一千多戶人家,但住的并不分散,三人從上午出來到現在也從頭到尾轉了個大概,身上都很狼狽的很。
鞋上褲腿上被濺了泥點,肩上和頭發上也不免被風吹進來的雨水打濕了。
方展看了眼江宴升已經濕透的半邊身子,又看了眼腕表,道:
“先回去吧。”
江宴升應了一聲,又回頭望了一眼寫着“周家村”三個字的木牌。
同樣的路,回程總覺得比去時要走的快一點,王嫣踩着高跟鞋走了大半天,看到門口的跑車,有些幽怨,
“江少爺,您今天要是還出去浪的話,可以換輛越野回來嗎?”
方展這才想起還沒問他提縣委書記家的公子是什麽意思。
剛要問,就有電話打了進來。
拿出手機,看到屏幕上的兩個字僵了片刻,一邊滑開屏幕一邊從傘下走了出來。
江宴升正在收傘,只來得及聽到一句尾音,
“……下了大雨,可能要晚兩天才回京市。”
輕柔又帶着笑意。
以至于他都有點想象不出方展此刻會是什麽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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