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車窗降下,海風将方展吹的冷靜了些,迎面開過一輛大貨車,燈光照過來,他猛的踩下剎車,停在了路邊。

他覺得自己遲早要被江宴升逼瘋。

生氣的時候想丢下他不管一走了之,回過神來又馬上能替他找出千百種理由。

別說對阮落,他這輩子對自己都沒這麽有耐心。

公路旁邊是暗綠色的鐵欄杆,下面靠岸的海邊上停着一條條用鐵鏈栓緊的漁船,海浪上來,它們便跟着晃動,潮水褪去,又慢悠悠的輕搖。

太陽穴被吹的發痛,他關上車窗,給喬淵九撥了個電話。

那邊似是沒想到他會打過去,亦或者被剛才的争吵吓到,接聽後等着他先出聲。

方展聲音裏藏着苦笑,

“喬哥,我想請你幫個忙。”

喬淵九有點意外,他沉吟了一下,

“我覺得...江宴升應該不會報複你。”

方展沉默了幾秒,将話說全了,

“他現在狀态不好,我擔心他的安全,想請您幫忙照顧他。”

吵架了當然狀态不好,但是甩了人還要回頭管人家的吵後抑郁嗎?

方展剛剛的态度,他還以為兩人要徹底掰了。

雖然好奇,但他不是很想摻和到這件事裏,剛要開口婉拒,就聽那邊開口補了個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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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有的這點東西您也看不上,但是聽說您有個剛畢業的女朋友,學設計的,最近剛被人偷了稿子,要是您不介意,我可以讓朋友把她挖走順便把事情解決,不會被喬家發現,也不會被她發現。 ”

托上一世記憶的福,他還記得喬淵九有個不被喬家認可的落魄女友,還是裝窮跟人家交往的,最後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成了圈子裏很長一段時間的八卦,即便他與喬淵九不過點頭之交,也耳聞過其中經過。

喬淵九笑了一聲,又帶了幾分不善,

“方總不去專職賣八卦真是可惜了。”

方展接下諷刺,笑着也貶低自己,

“我本質只是個商人,與人談合作前總需要知道對方最需要什麽,喬哥,這次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你擔心他,自己回來不就行了,何必求我?”

方展嘆了口氣,

“我現在回去,也解決不了問題,有些事不是溝通就行的。”

他初看到江宴升在這,是氣他欺騙自己,聽他講喬睿猜到原因,又氣他不相信自己,可他沒忍住動手,卻是因為江宴升拿喜歡和愛這種詞來輕賤感情,是他張口閉口自己愛他,知道自己對他好仍選擇懷疑,又恃寵而驕在自己生氣後拿來求原諒。

仿佛知道自己會心軟會包容,而有恃無恐。

可他冷靜下來,理智重回頭腦,就會發問,真的是這樣嗎?

江宴升處處小心,唯二的兩次講喜歡,一次是在德國時Chris說他與人打架,一次就是今晚。

他那點自信那點喜悅都不過是長期壓抑後向上爆發出的狂躁,來掩飾內心自己都忘記的不安。

他控制不住自己,便好似瘋子。

喬淵九聽他的回答,不知想到了什麽,仍是拒絕,口氣卻松了幾分,

“我覺得你可能太高估我了。”

方展立馬接上,

“我要求不多,只是想讓您把他送回姜家。”

他說完,捂了下額頭,覺得自己這次是真的麻煩人家,

“他可能會..不要讓他開車,你攔着他他可能會和你打起來,但是旁邊不是有特警嗎,你讓他們把他強行帶走,送到姜家,姜老爺子會管他。”

喬淵九沉默了一會兒,看了眼旁邊被打開的木屋,

“只送回姜家?”

“只送回姜家。”

方展語氣鄭重的重複,又再次道謝。

電話被挂斷,他仍不想動,但怕後面的人追上來了與自己相遇,便驅車向前,拐進一條沙土小路,又下車,重新回了海邊。

這條公路是上一世出車禍的地方,也是他沒想過再回來的地方。

他自殺後重複了千百遍自殺那一刻的情感與經歷,有審判者判他造了殺業,但也救回過兩個生命,便在懲罰後問他是否願意贖殺生之罪,他講他死時是覺得解脫,重複也只是□□的痛苦,不介意再受一輪懲罰。

他便又被扔進黑暗之中,站在時空交叉點,看自己過往的經歷看每一個選擇或對或錯導致後續人生的千差萬別。

可他說那些都不是自己,那只是別人的人生。

最後他看到幼時自己被虐待,滿身是傷在潮濕的木板上瑟瑟發抖,眼睛漆黑又明亮,只挂着水珠,燒的意識模糊仍在喊媽媽,終于沒忍住,伸手去碰他的頭。

他後悔了,他心中有執念,他想他好好活着,走在陽光之下,坦途之上,至少,至少在自殺時有人能握着他家的鑰匙,走進去,攔一攔他。

漁船輕晃,他踏在木板上,又躺下,擡頭去看星空。

突然覺得滿身寂寥。

手機在口袋裏嗡嗡震動了一聲,他仍慵懶的放松神經,雜七雜八的想來想去,過了好一會兒,緩緩吐出一口氣,起身拿出手機,沒有意外的看着上面喬淵九發來的信息,寂寥感便又如海邊潮水在漁船搖晃中褪去。

他需得承認,他救江宴升,是自救,也是自救。

但是不能再心軟。

從海邊回家,江宴升的電話被他拉黑,只剩下微信上還能發來消息,他點開對話框,一條一條的浏覽,然後将微信也拉黑了。

第二天起床開門,電梯旁蹲着一個熟系的身影。

方展看了他一眼,被他攔住時主動開口,

“你是來和我道歉?”

江宴升雙手在背後握緊,緊張兮兮的看着他,點頭,又低頭,

“我說錯話了,我知道你不喜歡我,現在應該更不喜歡我,但...”

方展戴上了耳機,

“抱歉,我沒有時間聽你說這些。”

江宴升見他在和人通話,又閉上了嘴,下了電梯站在車外等他回頭,方展掃了他一眼,關上車門便走了。

耳機摘下,手機上空蕩蕩的并沒有新一天的通話。

等到了公司,身後小尾巴仍然跟着,只是保持了些距離,蕭曉來上班正好碰到沉默的兩個人,見到江宴升,一點好氣都沒有,

“呦,這不是江少麽,您現在不是該在美國讀書,怎麽,放假了?”

一句話又将他鞭屍,江宴升的臉色稍微變化,看向蕭曉,皮笑肉不笑的回嘴,

“我放不放假,關你屁事。”

“嗤,你放不放假是不關我的事,但你讓阿...”

“你從家出來以後聯系到唐生了麽?”

方展出聲,打斷了蕭曉。

蕭曉成功被吸引了注意力,

”什麽唐生?他還沒走?”

電梯到達,方展收回話頭,

“在公司裏就聊工作,你要是好奇就等下班了去問。”

他先一步走出去,江宴升跟在他身後,又被門隔在辦公室外,蕭曉看了他一眼,也發覺兩人似是吵架,便不想将方展的打算再說出來,免得他得意。

公司最近也沒什麽重要的事,中午開會讨論幾個投資期已到的項目是現在就進行股份轉讓還是等公司進入ipo後再退出,方展也沒給出意見,抛給蕭曉決定。

有經理發覺不對,找王嫣打探消息,王嫣也有些懵逼。

最近除了老板和小少爺搞冷戰,好像也沒什麽其他的大事?

從早到晚,如此反複了幾天,每天的道歉從說錯話變成不該騙他、不該不相信他,又變成他以後絕對事事如實相告的保證,方展大都置若罔聞,不予理睬,但拒絕他的态度卻越來越明顯,已經連公司都不讓他進。

“之前江董托我照顧你一個月,現在一個月早就過了,江少也不是凱諾的員工,沒有理由再來這。”

江宴升聽到江少兩個字就覺得事情不妙,他站在公司車庫裏,急中生智,

“我可以帶薪上班!”

方展頓了一下,

“你不提我都忘了,既然咱倆分開了,我的卡你也該還給我。”

他一邊說一邊抽出了江齊那張附屬卡,放到了小少爺的面前。

江宴升消瘦的明顯,他壓着聲音裏的顫抖,讓自己看起來強硬一點,

“我從來就沒同意和你分開,你給了我的東西就是我的,不能再要回去。”

方展伸出卡的手沒收回去,見他不接,就幹脆放到了一旁的車蓋上,

“你願意留就留,但我不想留着你的東西,這張卡還給你。”

他轉身欲走,卻被将要崩潰的江宴升扯住,小少爺的聲音似從喉嚨裏一點一點擠出,

“方展,你還欠我一個要求。”

方展皺眉,随後見他沉着臉色道:

“你承諾過我,如果年前燕城的事走上正軌,就答應我一個要求。”

方展記了起來,他沒有掙開江宴升的手,回身嘆了口氣,

“你不要說是讓我原諒你。”

江宴升盯了他片刻,卻松手笑了起來,

“你明明是知道我離不開你,所以欺負我。”

“我如果說是,是要你原諒我會怎麽樣,你是不是要說我原諒你,但分手是因為沒感情了?那我要是說不分手呢?你是不是又要同意,然後過幾天再提出來?”

江宴升根本不是想用這個要求去威脅方展什麽,他是想給方展也給自己一個臺階,看方展願不願意接,但方展的态度已經給出了答案,要求也沒了意義。

他不再強求,他也有自尊,縱使被人踩在地上,他也能撿起來當什麽都沒發生,畢竟已經不是第一次。

方展見他轉身離開,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江宴升腳步微頓,沒有回頭。

方展問,

“你為什麽不相信我?”

江宴升握着車鑰匙的手攥緊,随後回頭對他笑,

“方展,你是想最後的體面都不給我留嗎?”

他的笑又漸漸收了,平靜的如同讨論吃飯喝水,

“你讓我怎麽相信,我自己都不喜歡我自己,怎麽會相信你喜歡我?”

車庫空曠,他身後的黑暗似要與他融為一體,将他與這邊随感應亮起的光亮隔開。

方展朝他走過去,然後停在他那輛帕加尼的副駕駛旁邊,

“上車,你不是想載我麽?”

江宴升愣了一下,臉上并沒有露出驚喜,他打開車門,随後以一種稱得上平穩的速度緩緩駛上路面,沉着的問,

“你是...想去哪?”

方展看了他一眼,

“回家。”

江宴升又不說話了,他載着人到了目的地,見方展下車,便準備離開,卻見方展關上車門,敲了敲玻璃,叫他也下去。

他恍然想起自己早就把大部分東西都搬到了家...方展的家中,其實沒什麽舍不下的東西,每樣都能再買,最珍貴的...他想到自己去美國後,打開行李箱,拿出杯子,看到的杯底放着的那枚寶石樣袖口。

不是他藏起來的那個,卻和那個是一對。

他每每以為自己将快溢出的感情藏的不那麽像變态一樣,卻都會發現其實早被另一個人看在眼裏,又給出回應。

這麽想着,他又開始覺得喘不過氣。

然而等他回過神來,就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經跟着方展下了車,停在了家門前。

算了,就算不想要那些破爛,再最後進來一次當告別也是好的。

灰藍色牆壁,金屬色燈具,他第一次來的時候覺得這裏像它的主人一樣過于冷淡,住進來後還囑咐阿姨在窗臺上在牆的角落擺了許多盆栽。

綠蘿已經瘋狂攀爬夠到了牆頂,被移到燈帶旁邊,纏在上面,一起變成了裝飾。

方展給他倒了杯水,他又擡頭,發現那些自己尚未分好的茶包都被用細繩穿好封上了口,整整齊齊的用彩色玻璃裝着擺在儲物櫃上,在陽光下閃着光,是站在櫥櫃前,一伸手就能碰到的高度。

他想錯了,其實沒有破爛,都是他想帶走又舍不下的東西。

方展見他盯着上面愣神,順着他的視線看了過去,

“你要喝這個麽?”

然後不等呆愣的他回答,便伸手夠了一包下來,接上熱水,重新倒了一杯。

他揉了下臉,盡量緩和着語氣,讓自己的話聽起來有信服力一點,

“我沒說不同意你的要求,但是和好可以,你以後所有事都必須聽我的,不能瞞着我,能做到麽?”

江宴升伸手去碰水杯的杯壁,被燙了下手,反應過來,但仍未說話。

方展:...不會被自己吓大勁了吧。

他頓了片刻,仍沒得到回應,便不再等着小少爺先邁出那一步,也沒賣關子去吊江宴升的胃口,在手機上點了幾下,然後放到了江宴升面前,一字一句慢而清楚的講,

“你不相信我,我理解,但是你不能等我把所有都丢下了圍着你打轉還不信我,這是去美國的機票,這次我和你一起走,陪你在那邊住,但是...”

他頓了一下,看着江宴升沒什麽波動的表情,說出了自己的最終目的,

“但是你必須和我去醫院。”

說完見他沒有排斥性的過激反應,又開始灌雞湯,勢必想讓這人想開點,

“我不會要求你住在那,只是定期問診,按時吃藥,你也不能把它當成什麽了不起的事,就當作感冒發燒,不過是時間長一點的感冒發燒,但時間再長,它有好的那一天,也不過是你漫長的人生裏的一小段不如意,可能你日後想起來還會想誇耀講自己很了不起,得過許多天才都得過的病而且還治愈了它,被別人羨慕呢。”

江宴升安靜的聽着,看不出表情。

方展想了想,又将漫長人生數字化,想聽起來更有力,

“你看,你現在才25歲,假如我和你都能活到七十多歲,那也還有至少45年呢,你再耗費一個25年去治病,也能剩下20年和我快快樂樂的活在一起,這不是很好嗎?難道你說想和我在一起,連這25年,都不願意去嘗試,沒想和我過一輩子?”

江宴升似終于被觸動,表情奇怪的反問,

“你想和我待到70歲?”

他覺得自己這兩天情緒挺穩定的,水杯裏的溫度也告訴他這是真實,但他怎麽感覺自己聽不懂方展的那段話,拆開來每一句都能理解,放到自己身上就覺得好像是在做夢。

方展也給自己倒了杯水,仍舊是冷靜的語氣在問,

“所以呢,你能保證麽?”

江宴升更用力的握住了杯壁,低頭去第一次嘗試了那個茶包泡出來的水,然後表情突然像是被按了某種鮮活的開關,茫然中似悲似喜的道:

“這茶...它好像...它好像是挺好喝的。”

“...”

是好喝啊,我又沒騙你。

但這和我的問題有什麽關系?

方展感覺自己說了自己這輩子說過的最長的話,但又沒得到對方想象中的反應,不由有點挫敗。

他開始懷疑自己的方法是否有效,随後将和緩的表情也收了,冷峻的看着對面的人,

“你...”

他剛吐出一個字,對面的人就又開始默默的掉眼淚。

只是他好像自己也沒意識到,仍舊帶着茫然。

方展的耐心快要告終,剛要說你哭了也沒用,就見江宴升沒等自己安慰,便飛快的擦了下眼睛,大概是不想讓自己看到他表情的低下了頭,

”你為什麽...為什麽不早點跟我說啊?”

方展頓了一下,什麽沒早點說?

小少爺擡起了頭,臉上看不出任何異樣,仿佛剛剛的眼淚只是自己的錯覺。

但又不知是不是因為被水潤過,雙眸間帶着似孩童般純淨的光,

“我明明問過你的名字,你那個時候為什麽不告訴我?”

方展終于聽懂,他說的是小時候。

可是他說什麽,難道說自己也叫江宴升嗎?

方展還想再問一遍,小少爺就讓人猝不及防的撲了過來,表情無辜,動作卻兇狠用力,一邊舔咬着他的唇,一邊擡頭似被主人丢下又被撿回了家的流浪狗般讨好的看着他。

方展推拒的手擡起,又緩緩放了下去。

算了...親完再說吧。

蕭曉說的對,他就是吃賣慘這一套。

作者有話要說:  我寫了很長的作話,但是再不發今天就過去了,我又給删了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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