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新時代

周寥先的病房安排在醫院頂樓。衛兵已經提前完成了清場,只剩下幾個醫生護士以防萬一。

助手把果籃放在潔白的桌面上,為席業拖了一把椅子,放在距離病床兩步遠的地方。

周寥先的搶救手術剛結束六個小時,臉上還帶着呼吸機,護士搖起了他的病床,謹慎地對席業說:“先生,他只能接受半個小時的談話。”

“夠了。”

席業穿一身黑紋的西服,鼻梁上架一副銀框眼鏡,渾身都透露出不近人情的氣息。護士低着頭不敢多看,不料又聽到他說:“我只有一件事要告訴他,關于他的夫人,我們已經破解了他的基因序列——”

周寥先立刻轉過了頭來,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音。他本來是個高大英俊的Alpha,因為長相斯文,在聯盟內很有人氣。但此刻他穿一身病號服,身上插滿了維持生命的儀器,因為無法自如行動,腰上甚至連出一根尿管,平時的風度蕩然無存。

“很急?”席業冷淡地說,“我恐怕你聽完結果以後,會對這段婚姻關系感到後悔。”

“你……先說。”周寥先費勁地吐出幾個字,“我能……接受。”

席業看了護士一眼,護士心驚膽戰,迅速收拾好東西退了出去。時間不多,席業開門見山,“孩子确實是你的。但尊夫人的基因序列裏有二十對染色體與你高度近似,這個孩子不能生。”

“……”周寥先瞬間就被沖擊到了,“什……什麽意思?”

“意思是,你們的孩子有98%的概率天生殘疾。我會立刻為他安排流産手術,并着手調查他的身份。等你離開ICU,會有人來向你詳細取證。”

周寥先床頭的心率監測儀屏幕上的數字開始劇烈起伏,他試圖從床上起來,但失敗了,只能用一雙眼睛死死瞪着席業。

席業擡手,助手心領神會,将手中的報告翻到最後一頁遞過去。

席業看也未看,直接将報告扔到了周寥先床上,“不必懷疑,結果都在這裏。我可以負責地告訴你,即使是同卵雙胞胎,DNA也無法達到這樣的相似度。你們的相遇和婚姻是一場從頭到尾的陰謀。”

說罷,他交疊的雙手放回膝蓋上,耐心地等候當事人消化這件事。周寥先确實心神巨震,不顧手背上的針頭,伸手要去夠那本報告,背後的傷口被牽扯,迅速崩出血來,以至于床頭其他幾臺儀器也開始報警。

席業看了一眼周廖先的床頭,助手走過去,按下了緊急求助按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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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兩名護士沖了進來,要把人按回床上,但周寥先不管不顧,握着資料的手激烈顫抖。護士不得不一左一右,用力按住了他。僵持幾分鐘後,周寥先再堅持不住,癱倒回了病床上。

護士替他翻身,掀開了他的病號服。周廖先死死瞪着席業,因為臉色太過慘白,整個人像一條沒有尊嚴的魚。

“他是……誰……為什麽……?”這幾個字用盡了他最後的力氣。

席業沒有立刻回答,護士正訓練有素地為周寥先處理崩裂的傷口。等護她們将血跡清理幹淨,重新從病房裏退走,席業才說:“你知道裂變計劃嗎?”

周寥先胸口起伏,無聲地看着席業的方向。

席業其實也無所謂他答不答,顧自說了下去:“舊歷最後的戰争幾乎摧毀了一半的國土,人口銳減,基礎農業都無法維持,更不用說工業複興。聯盟需要能夠快速提升人口數量的方法。”

“性別……”這是一段沒有記錄下來的歷史,但每個從政的人都心知肚明。周寥先艱難地說:“他們創造了……Alpha和……Omega……”

“創造”,這兩個字用得多麽貼切,席業說:“我的編號是A3427,柏瀚明是A3461。在我們中間本來應該還有三十三個人,只成活了四個。”

“我是……2780。”周寥先說,“前面的人……成功率更低。”

“成功率?”席業語氣淡淡,周寥先卻聽出了嘲諷的意味,“我的父母各自提供了自己的DNA信息,用人工拼接的方式獲得了五十枚胚胎。他們從中挑選了A3427。因為負責拼接的接生員告訴他們,這顆胚胎的質量最高,身高可以穩定到達1米85,同時疾病、肥胖率低于0.5%。A3427會有很不錯的智商,皮膚上也不容易出現胎記。所以其他胚胎被殺死了,他們只要最好的那一個。”

“他們選擇……了我們……”周寥先知道自己的家庭也是一樣。他們都是舊歷最後那場戰争中的得利者,所以擁有了分割戰利品的權力。那場戰争到底死了多少人,沒有人敢記錄。被血洗過的大地成為了幸存者的新天地。

一個多麽好的機會,世界盡在眼前。

“被選擇的人才能活下來。”席業說,“Alpha必須是最優質的人類,為什麽?因為我們需要階級。改變一個基因就可以定制性別,改變二十六對基因又可以定制什麽?人種,膚色,智慧程度,身體是否畸形……所有劃定階級的标準,都可以在胚胎階段形成。”

“一切都為……鞏固。你生來……是什麽,就……是什麽……”這個話題成功觸及了周寥先內心最大的痛楚,“不該……不該這樣……”

而席業後面一句話更令他煎熬,他用那雙薄情卻仿佛看透世界真相的眼睛望着周廖先,語氣平淡地說:“你也曾經有理想。”

“是……但我背叛了……”周寥先眼眶中浮現出淚水,“我想要……那個孩子……”

“那只是一個孩子嗎?”席業說,“你要的是那個孩子,還是擁有的一切?你想要一個Omega,說明你承認了自己是一個Alpha。你标記他,在他體內成結,讓他懷孕。你組建了一個幸福的家庭,有了要守護的東西。這些東西戰勝了你的理想,你決定了停下了,是嗎?”

周寥先崩潰了,眼淚瘋狂從眼眶裏湧出來,片刻打濕了臉頰兩側的枕被。席業說的沒錯,他曾是他們的一員,但他率先有了眷戀的東西,他需要權勢來保護他的家庭。這本來也沒什麽,可是他的選擇好像錯了,他的家庭是虛假的,孩子無法出生,同床共枕的人和他有二十對相似的基因序列。

“……我不知道。”周寥先喃喃地說,“我被騙了嗎?……他到底是誰?”

“這是接下來要調查的事情。”席業說,“不過我有一個推測。北聯盟的性別實驗開始于舊歷最後的三年,我們都是那時候出生的,還有一批全新的Omega。新的年歷,新的人類,新的性別,新的社會體制,新的藝術品,新的教科書……他們在那三年裏準備好了所有東西,才宣布了新時代的開始。”

周寥先諷刺地笑了一下,“新時代……到底什麽是新時代……”

席業也露出這場會面中唯一一個笑,“誰知道呢。”

他的語氣令站在一旁的助手打了個寒噤,幸而席業很快恢複了正常,接着之前的話說了下去。

“他們管舊人類叫Beta,用虛造的記錄覆蓋記憶。”席業輕輕推了推眼鏡,“舊歷84年,12月11日,森納爾戰役,幾萬人死在雨林裏。這不光彩,怎麽辦?編一首歌,再寫一段新聞,改一個數字。一場侵略變成了解放三十萬奴隸的正義之戰,犧牲都變得情有可原。”

周寥先說:“但馴化……并非無所不能……歷史是過去的事……修改注定會……留下痕跡。”

“是。”席業說,“放逐地裏有的是人見過過去的世界,沒有性別分化,沒有夜間新聞,也沒有持續不斷的戰争。互聯網曾經全球化,世界上不是只有南北兩個國家。”

“我去過森納爾……”周廖先虛弱地喘息着,“和柏瀚明……一起去的。”

“我知道。”席業垂下目光,“柏瀚明回來以後,在我的地圖冊上畫了一個圈。按照比例尺,那個圈只有兩萬平米,不到聯盟一個小區的大小,根本不可能住下三十萬人。事實就是痕跡。”

周廖先說:“總有……無法改變的東西。”

“所以我有時候會想。”席業翻開了自己的右手,因為帶着手套,掌心裏只能看到皮手套的折痕。他盯着那些折痕,平靜地說:“見過真實的人能夠接受現在的世界嗎?如果我是他們,我會做什麽?會不會想要回到過去,趁還有可能回去的時候——”

他突然停下,将話題截斷在了這裏。因為他的手表顯示30分鐘的探望時間已經到了,護士很快就會趕來。

周寥先說:“所以他是……舊時代的人。舊時代在聯合……”

“也許吧,我會調查的。”席業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助手立刻抖開他的大衣,讓他妥帖地穿上,并确保他身上的每一寸褶皺都被撫平。

“對了。”他從床上撿起了那本報告,“你需要見他一面嗎?”

“……”周寥先沉默了幾秒,這一次做出了明智的選擇,“我等你的……結果。”

“那也好。”席業向他颔首道別,“我會保證他的安全。”

他乘坐電梯離開了醫院,助手開車,前往預定好的下一個地點。席業在後座喝了一點水,吃了一點補充能量的食物。柏瀚明失蹤已經36小時,國會上下一片動蕩,他要處理的事還有很多,幾乎是每分每秒都在工作,只有在轉場之間才能休息片刻。

“先生可以睡一會。”助手說,“車程還有20分鐘。”

“不必。”

助手跟随他多年,清楚他的立場,是可以信任的人。但車這樣的封閉空間并不安全,席業習慣在不安全的場合保持清醒。

他将周廖先妻子的檢測報告随手放在一旁,并從車鬥中取出了另一份文件夾。裏頭是一份遇襲報告,昨晚軍方派去放逐地搜索柏瀚明蹤跡的隊伍遭到了埋伏,損失慘重。兇手是團夥作案,有遠距離狙擊手,也有負責引誘的地面人員。

他們先是狙殺了軍車的駕駛員,使得軍方車隊大亂。随後他們僞裝出撤離的假象,吸引軍隊的追擊,并游刃有餘地在放逐地狹窄的巷道間,擊殺了數十名不熟悉地形的聯盟軍人。

顯然這是一場準備充分的恐|襲,這個團夥用極端惡劣的手段挑釁了政府。在柏瀚明消失的當下,很難不令人懷疑這夥人與柏瀚明的關系。

席業翻看了幾張車載記錄儀拍攝下來的模糊照片,突然說:“去一趟郵局。”

“現在嗎?”助手說,“郵局可能不太順路……”

“現在。”

席業用随身攜帶的水性筆在資料的空白處寫下兩句簡短的話,然後将周廖先妻子的那一份體檢報告也塞進了文件夾中。助手在他拿筆時已經改道,15分鐘後,他們抵達距離最近的小郵局,席業報出了一個地址。

“寄到這裏——”他從後座将文件夾遞出,“用你的假證,不要留下單據。”

作者有話要說:

怎麽說呢,想寫但又有點怕死,最後還是慫了,所以這一章的某些內容可能有點潦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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