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幹淨

冷冽的空氣沒能讓人清醒,反而把一些東西撥得更亂。

秦餘話少,柏瀚明就擔起了找話題的重任。街道兩側的牆壁上貼滿了牛皮癬小廣告,明明都是一些見不得光的違法生意,卻光明正大地寫着聯絡地址和座機號碼。

柏瀚明看到那些號碼,問:“秦餘,家裏有電話嗎?”

“沒有。”秦餘看了他一眼,說:“如果要打的話,可以去樓上……”

樓上住的那位Beta姓林,說來很奇妙,他是秦餘的房東,給秦餘提供了一間沒有“眼睛”的空房間。房間裏有水有電,在放逐地裏屬于天堂一樣的配置。秦餘時常不明白,這位房東看起來并不缺錢,為什麽會一直從事那種不太好的生意。

不過秦餘沒有去探究。他的好奇心不重,而且他知道自己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人和人之間總是有無法被理解的差異,就像柏瀚明可以自若地對他做一些暧昧不明的動作,秦餘卻會因為和他一起撐一把傘就心跳加速一樣。

他們都是收放自如的聰明人,只有秦餘是笨蛋。秦餘在心裏嘆了一口氣,說:“房東房間裏有電話,也可以發傳真。”

柏瀚明若有所思,秦餘問:“你要聯系誰嗎?”

“也許。”柏瀚明說,“我需要确認事情的進展。”

“我可以幫你送信。”秦餘笨拙地說,“電話不安全。”

柏瀚明很輕地笑了一下,低頭看着他:“秦餘,你送信就安全嗎?”

“我保證。”秦餘不喜歡他的質疑,“我對市區很熟,你想要送到哪裏都可以。”

“這話我好像聽過一次。”柏瀚明說,“你救我那天晚上也這樣說。”

秦餘又露出茫然,顯然已經不記得了。柏瀚明垂目望着他,秦餘有一張漂亮的臉,但這不重要,柏瀚明見過的美人太多,秦餘不是最出衆的那一個。秦餘的可怕之處在于,他太幹淨了。

柏瀚明第一次見他,他在殺人,刀插進別人的胸口面不改色,扣動扳機的手也沒有任何遲疑。他住在垃圾場一樣的地方,吃的是材料不明的速食食品,穿的是炸雞店店員布料粗糙的工作服。柏瀚明卻覺得秦餘很幹淨,多麽奇妙。他像長在淤泥地裏的一朵花,柏瀚明看到的第一眼,就想摘走他。

“秦餘。”柏瀚明的目光很沉靜,“有人教過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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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餘困惑地看着他:“教過我什麽?”

教你用這樣的表情和我說話。柏瀚明沒有說出口,目光卻變得更深。他在描摹秦餘精巧的下颌線,同時思考這個問題的必要性,思考問與不問的區別,以及他是否真的想要從秦餘口中得到答案。

兩個人仍舊保持着合适的距離,秦餘說話時吐出的白氣散開,顯得那張漂亮的臉蛋更加柔軟。柏瀚明有一些沖動,但手臂輕輕一動,倏而想起自己還提着盒飯,已經擡起一點的手又放了下去。

“沒什麽。”柏瀚明收回視線,表情恢複如常,“走吧,天氣這麽冷,早點回家。”

秦餘不明所以,明明是柏瀚明突然停下,現在又說早點回家。他跟上柏瀚明的腳步,默默回顧剛才和柏瀚明之間短促的幾句交談。他在揣摩別人心思這件事上向來不擅長,經常後知後覺。當這個“別人”不是柏瀚明時,事情無關緊要。但當他是時,每一個細節就都重要了起來。秦餘從此以後大概都不會再有機會同柏瀚明這樣相處,所以他很珍惜這段時光,他希望自己能給柏瀚明留下一個還不錯的印象。

然而直到走回公寓樓下,秦餘還是沒有想通柏瀚明那個問題的具體含義。鐵皮樓梯的擋棚下,一道瘦長的身影斜斜靠在那裏。柏瀚明率先停下腳步,秦餘也立刻發現了對方。

林一已經在雪裏站了一會,嘴上叼着一根還剩小半支的煙。他看起來很平靜,心裏其實已經快瘋了。他簡直想撬開秦餘的腦殼,看看裏面是什麽構造,才能讓他在這麽緊張的時候,光明正大地帶着柏瀚明出門遛彎。

他是怎麽活到這麽大的?

林一走向兩人,偏頭看了柏瀚明一眼,說:“新房客?”

“……嗯。”秦餘說,“租金我會付雙人份的。”

“哦。”林一笑了一下,“你們同居,男朋友啊?”

秦餘原地一怔,還沒來得及解釋,後頸突然傳來一陣詭異的麻痹,好像有人在那裏紮了一針。他被紮得頭暈目眩,很想摸一下那裏确認情況,但柏瀚明和林一都在,尤其是在這樣的話題下,貿然伸手去摸腺體實在太欲蓋彌彰。

秦餘克制住了身體的顫動,穩着聲音說:“不是男朋友,只是借住。”

“住多久呢?”林一戲谑地說,“這麽帥的Alpha,打個折也可以哦。”

秦餘立刻謹慎地看了林一一眼,垂在身邊的右手無聲握了起來。他在人前向來很平淡,淡得沒什麽存在感,但就是這麽一眼,卻令人感到一種尖銳的危險。

他在提防我,甚至有一瞬間想殺我!林一心裏無語透頂,已經想找12辭職。秦餘簡直是笨蛋中的翹楚,心事全都寫在臉上。

這時,旁邊一直沒有說話的柏瀚明忽而朝林一禮貌地笑了笑,說:“謝謝,不過不用了,房租我們會按時繳納的。”

“好吧。”林一扯了扯嘴角,有錢收,心情又恢複了一點。他把手裏的快遞袋子拍在秦餘身上,“對了,有你的快遞。”

秦餘迅速按住要往下掉的快遞袋,看快遞袋上貼的單子。快遞袋有雜志大小,裏面包了泡沫膜,從外頭摸不出來具體是什麽。寄件人是一個陌生的名字,寄件地址是市區靠南的某家小郵局,除此以外,沒有多餘的線索。

林一問:“誰寄來的?”

秦餘搖了搖頭,說:“傳教廣告,以前也收到過。”

“那就扔了吧。”林一意有所指地說,“下次不要在外面留地址,這裏的住戶理論上只有我一個。”

“知道了。”秦餘平靜答應。林一又快速看了他們一眼,神色恹恹地轉身,朝樓上走去。

短靴踩得老舊的樓梯吱呀作響,柏瀚明和秦餘很有默契,在原地站了片刻,等林一走到二樓拐角,柏瀚明才收起雨傘,同秦餘一起登上樓梯。他從口袋裏摸出了秦餘第一天晚上用過的那枚鐵片,秦餘默不作聲地接過去,用了兩秒時間開鎖。兩個人在玄關換下被雪水浸濕的鞋襪,輪流去浴室裏做了清理。

秦餘從抽屜裏找到了一把裁紙刀,和快遞包并列放在茶幾上。柏瀚明用毛巾擦着頭發,說:“要拆嗎?”

“你來拆吧。”秦餘這才發現他側邊的頭發有一些濕,又立刻去看挂在衣架上的外套,果然,左肩膀的地方也是濕的。柏瀚明笑了笑,說:“雨傘稍微有點小。”

秦餘登時局促起來,“你不用……”

“應該的。”柏瀚明拿起刀,“要我來拆嗎?”

“嗯……可能是寄給你的。”秦餘說,“我沒有在外面留過地址。”

“小心一點是對的。”柏瀚明贊許道,“你一個人住,要注意保護自己的安全。”

秦餘不知道說什麽,于是點了點頭。柏瀚明推出刀鋒,沿着快遞包的外緣切開。泡沫紙下是一本淡綠色的文件夾,柏瀚明随手翻開,第一頁資料上霍然貼着一張合成照片,底下寫着“秦餘”兩字。

秦餘:“……”

秦餘站了起來,尴尬地說:“我去熱飯。”

柏瀚明沒有制止,他把秦餘的報告取出來,放在一邊,先從其他東西開始看。第二份資料是關于周廖先那位登記結婚的Omega。早在周廖先結婚當日,類似的報告已經送到過柏瀚明桌上,但席業這一次的調查顯然比上一次的更加詳細。柏瀚明看到了周廖先和這位Omega的基因篩查報告,以及醫生的流産建議。

報告的空白處,席業用水筆寫了幾行字。

裂變,舊歷85年至新歷元年。

計劃失敗,Omega存活率低于6.1%。

決議,Beta女性仍為繁殖主體,更改研究方向。

柏瀚明盯着這幾行字,片刻後冷漠地笑了。

這是他早已知道的內容,基因實驗在作物上的成功,沖昏了某些人的頭腦。他們開始幻想人也能像水稻一樣,一年三胎,一胎多胞。于是裂變計劃開始了。

Alpha是優秀的種公,也是屬于勝者最好的戰利品。贏得這個世界的人成為了貴族,獲得了定制後代的權利。用經濟和權勢建立的階級是不堅固的,極易自我崩塌,或在革命中被沖垮。但當事情從頭開始,當人從胚胎開始就被劃出鴻溝,世界就不一樣了,有些東西會被牢牢建固。智慧代表科技,科技代表生産,生産是人類社會的一切。從此以後,這些東西都會被牢牢掌握于一個團體內部——這個團體的建立并不因為血緣,只因共同的性別,性別代表了他們從出生就是站在金字塔頂尖的人。

不過這并不是裂變計劃的主體。這項計劃旨在培育更适宜生育的人類母體,Alpha只是一種順帶産物。人工定制胚胎太過昂貴,周期也長,不适用于在短時間內提升人口數量。人類需要更适宜生産的母體,最好能像昆蟲和魚一樣,生得又快又多。性的剝削自古以來就恒定存在——人類社會中需要能一個能被合理剝削的對象,Omega應運而生。

但Alpha成功了,Omega卻失敗了。第一批Omega是試驗品,在實驗室中出生。這項研究的經費由各大家族贊助,有人為自己定制,也有人為自己的後代定制。情況在一開始非常樂觀,接生員成功更改了基因上對應的遺傳片段,這批Omega胚胎着床于造價昂貴的人造子|宮,在不到六個月的時間裏,成長為了體重合格的嬰兒。

六個月!一個人從一顆受精卵發育為可以脫離母體的胎兒,只用了六個月時間!

多麽偉大的發明啊!簡直要被寫進人類歷史!要被世代稱頌!

聯盟立刻加大了在Omega培育上的投入,第二批、第三批Omega被投入培養倉。

然而糟糕的事情在這之後。第一批嬰兒在離開羊水後的半年內先後出現某種無法治療的先天病症,一千名Omega嬰兒相繼死亡,存活下來的人寥寥無幾。

Omega的實驗失敗了,舊歷88年的冬天,項目負責人在北聯盟高高飄揚的國旗下吞槍|自|盡,裂變計劃宣告結束。

次年元旦,殘破不堪的土地上,新時代開始了。

第三份報告記錄了昨夜發生在放逐地的一起惡性恐|襲事件。

柏瀚明一目十行地看完,又拿起附錄的照片。幾張照片拍得十分模糊,只能隐約能看到一些身影。

他的目光在其中一張照片上停留了很久。

最後,他翻開了秦餘的那份資料。

此時微波爐“叮”得一聲,結束了運轉。

作者有話要說:

沒有讨論平權,寫這篇文的初衷是想寫一些自己近年的感悟,純屬随筆,ABO對這篇文來說只是一種誇張顯現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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