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和平部

眼罩被人一把扯下,迎面打來的強光穿透單薄的眼睑皮膚,刺痛了秦餘的眼球。

“姓名。”審訊官的聲音十分冰冷,“秦餘?是真名嗎?”

秦餘睜開眼睛,嘗試恢複焦距。他用了幾秒時間,勉強看清面前的人,是兩個帶着口罩和防風鏡的男人。其中一個離他很近,正在用強光手電照射他右邊的瞳孔。

“……”秦餘下意識動了動嘴唇,但沒有發出聲音。他感到反胃,強光照射帶來的暈眩使他的胃部瘋狂收縮。

“瞳孔反應緩慢,還沒完全清醒。”靠得近的那個人說,“麻醉劑的效果還要持續一會。”

“那就再等幾分鐘。”另一個人說,“你看他的申請書,是秘書部發的,派人去了嗎?”

“派了。”秦餘的眼皮被松開,手電的光熄滅了,“這一個被捕後就派人去了,現在應該已經把那裏包圍起來了吧。”

“那就好。雖然是秘書部,但不能掉以輕心。畢竟這個年代可不好說,誰都有可能是南邊來的奸細。”

那些人說話的聲音時輕時重,好像隔着一層厚重的膜。秦餘渾身的肌肉都很酸脹,脖頸好像斷了一樣,幾乎無法支撐頭部。他能感覺到自己正坐在一把椅子上,因為某種力的牽扯,他被迫坐得很直。當他用盡所有力氣嘗試移動,才意識到自己的雙手被拷在了椅子後面,雙腿也被繩子一類的東西綁在了一起。

沒法動,連手指都動不了。他想把頭擡起來,但辦不到,他像被扔進了海底,缺氧,失重,視網膜上不斷閃爍着模糊的光點。他失去了對時間的判斷,直到唰啦——有人擰開了水龍頭。

幾十秒或者幾分鐘後,一桶冷水當頭倒下。

秦餘渾身戰栗,驚醒過來。

審訊員滿意地說:“還是這樣好,不能太順着這些人。”

秦餘半閉着眼睛,冷水順着發梢,滑落在他的眼皮上。對面的人又問了一遍:“秦餘,這是你的真名嗎?”

“……”秦餘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回答。他沒有辦法思考肯定或否定的回答會帶來什麽樣的結果,只能沉默以對。

“這麽消極可不行。”審訊員說,“我需要你配合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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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桌上的某個鐵盒被打開了,裏面的針管被取出,淺黃色的液體自手臂注入。藥物反應非常迅速,秦餘的心跳開始變快,體溫顯著上升。他的體內升起了一股詭異的沖動,以至于他被手铐拷住的雙手劇烈地顫抖起來。

“很舒服,是不是?”審訊員拍了拍他的臉頰,“現在想跟我們說話了嗎?”

秦餘感到那些停留在他皮膚上的水滴漸漸變得滾燙,燙得他的毛細血管不受控制地舒張。他感到了一種詭異的、輕飄飄的舒适,來自大腦皮層的虛假快樂令他難以保持沉默,他張開嘴,發出了非常細微的喘息。

“再問最後一遍,秦餘,是你的真名嗎?”

“……是。”

“很好。秦餘,感謝你的配合,現在我們要針對你偷盜信息部重要文件一事,向你詢問一些問題。你能保證接下來你的每一句回答,都發自肺腑,絕對真誠嗎?”

“……不。”

“不?”審訊官說,“你的意思是,你不願意配合,是嗎?”

秦餘知道自己不該回答的,但他控制不住。當他的腦子裏産生了想法,他的聲帶就無法控制自己保持沉默。他只能拼命地咬住嘴唇,讓喉嚨裏溢出來的聲音變得模糊不清。

“你太倔強了。”審訊員說,“你知道這是哪裏嗎?這裏可是和平部,每一位國民都應當配合我們的工作。”

……和平部。這幾個字滑過秦餘的腦海,令他在渾渾噩噩的狀态下稍微想起了一些事情。他本來應該是在信息部,替柏瀚明拿議和書的。

審訊員說:“你的反叛心理非常明顯,對聯盟和制度簡直毫無敬畏。”

秦餘艱難地睜開眼睛,不遠處,記錄員的身邊架着一臺小型攝影機,攝影機上的紅光正在發亮。同時他握着筆,在審訊專用的記錄紙上真實地記錄下了審訊員剛剛得出的那一條結論。

審訊員從桌上拿起了一把小巧的電擊|槍:“你是一個人潛入信息部的嗎?你聽命于誰?”

秦餘沒有說話。他把頭仰起來靠在椅背上,過度擴散的瞳孔仍舊無法精準對焦。

“他被麻醉劑打暈,剛才又被你注射了硫噴妥鈉,可能沒辦法處理這麽複雜的問題,你應該問他是或者不是。”記錄員提醒道,“溫柔點,這可是一個Omega。”

審訊員點了點頭,說:“我還是第一次審訊Omega,Alpha倒是有過。只要用電擊,那些Alpha就會大量分泌信息素。那種狀态很利于他們說真話,不知道Omega會怎麽樣。”

“你也可以試試。”記錄員說,“不過你要快一點,速戰速決,他們還等着證據去扣留我們的副秘書長。”

“說得對。”審訊員打開了電擊|槍上的保險,把槍頭按在了秦餘的皮膚上。他用一種和善卻不失威脅的語氣說:“我從頭來問,請你好好回答。首先,你進入信息部,是為了盜取03號文件,對嗎?”

秦餘:“……03號文件,是什麽?”

“你在裝傻嗎?”審訊員把桌上的一份文件拿起來,貼近了秦餘的面部。秦餘看到紙面上幾個深镌的大字,周圍環繞着綠色的橄榄枝。

“就是這份東西。”審訊員說,“你知道裏面寫了什麽吧?說起來,這是南北戰争的議和書,但那只是一種粉飾。實際上,這是南合衆戰敗後被迫簽下的軍備限制條約,對他們來說是戰敗和屈辱的象征。那麽問題來了,你作為一個北聯盟人,偷取他的目的是什麽?想要幫助南合衆毀滅條約嗎?”

秦餘想要搖頭,但混沌的大腦令他無法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身體。

“好吧,這個問題對你來說可能還是太複雜了。”審訊員說,“讓我再問得簡單一點,是誰指使你盜取這份文件?是席業嗎?”

這個問題确實足夠簡單了,簡單到秦餘即使在這樣的狀态下,也明确知道自己絕不能回應。

他已經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舌尖上嘗到了淺淡的血味。審訊員耐心地等待了幾秒,但秦餘仍垂着頭,沒有任何反應。

在确定秦餘沒有開口的意圖後,他遺憾地按下了電擊器的按鈕。

林一不得不懷疑自己最近的運勢,這段鐵皮樓梯仿佛被人施加了什麽詛咒,只要他一踩上去,就一定會橫遭意外。

他被迫放棄了購買早飯的計劃,帶厲懷山返回樓上。當他開門時,柏瀚明和12正聊到舊歷那場戰争的起因——他們的談話不疾不徐,因為時間本該十分充足。柏瀚明想要了解12和他背後組織的目标與原則,而12則試圖從他身上獲取一些他們所缺乏的、柏瀚明又恰好可以提供的便利條件。

總之,他們的談話進行得很緩慢,可以說才剛剛起了一個頭。他們聊到了戰争爆發的根源——膨脹的人口與難以平均分配的貧瘠資源,人類一切矛盾的出發點。

作為曾經的生物工程學教授,12很擅長講述這些。他向柏瀚明描述了一個非常有趣的觀點,叫作“地球逃逸與世界和平”。

這是70年代時,歐洲的物理學家提出的學術倡議。那時候,地球各區域之間的派系已經漸漸形成,南北的關系開始崩塌。政體間的博弈引導了群體的意識與行為,各種各樣的對立觀點在全球化的互聯網中不斷揮發。人們互相攻擊,互相認為對方是狡詐卑鄙的自私者。政體關系的惡化使得這樣的攻擊行為成為了主流,成為了正确,成為了最巧妙的政治工具。而這樣的大環境帶來的直接結果,就是戰争本身。因為争執和談判是無法分出對錯與高下的,只有最原始的暴力,可以為世界劃定出符合人類期望的階級與服從關系。

“但戰争是政治家和軍事家們的事,我們搞科學的人都很慈悲。”12握着手裏的啤酒罐,語調輕緩地與柏瀚明講述過去的事,“所以他們用了15年的時間,想要突破黑洞或者蟲洞,突破時間和空間,讓人類走向宇宙。因為他們認為,廣闊的宇宙能夠緩解資源分配的壓力。而且,見證過浩瀚宇宙後,人們也許會意識到自我的渺小,不再為個人的執念和矛盾所困惑,這樣,戰争也許就不會爆發了。”

柏瀚明必須承認這種論調很迷人,是一種非常浪漫的暢想。但這樣的觀點存在致命的弱點,即,他對人的認知要求太高了。首先,你要知道宇宙的存在,其次,你要理解宇宙的宏大。而當你對着一個連光速都不知道的人闡述這一點時,對方根本無法理解,夜幕中璀璨的星,和自己那微不足道的痛苦,隔着多少萬年的時光。

“你說的沒錯。”12坦然地認同柏瀚明的意見,“所以這個觀點失敗了,人類沒有飛向宇宙,戰争也準時爆發。我并非要與你論證這個觀點的正确性,只是想說,我本人一直在思考,科學與政治真正能夠給人類文明帶來什麽樣的引導——”

當他說到這裏時,林一去而複返的腳步聲吸引了兩個人的注意。房間窄小的門被推開,柏瀚明越過林一的肩膀,看到了他背後面色焦急的厲懷山。

柏瀚明頓時生出一股不好的預感,而厲懷山馬上證明了這股預感的正确性。

“秦餘在進入信息部後失聯了。”

這是厲懷山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更糟糕的消息是:“和平部的車出現在了信息部門口,席先生的秘書部也被包圍了——”

柏瀚明用了幾秒的時間來消化厲懷山這兩句話中蘊含的信息。

其實情況并不難解讀。和平部是聯盟裏最特殊的部門,負責一切叛國行為的調查和審訊。秦餘在信息部失聯,同時秘書部也被包圍,唯一的可能就是席業的計劃出現了纰漏,導致秦餘在取走議和書的途中被捕,而席業自己也面臨暴露。

“和平部。”柏瀚明說,“秦餘被帶走了嗎?”

厲懷山:“應該是的。具體的情況,席先生那邊應該更清楚。”

柏瀚明的目光變得非常深,厲懷山後背滲出了冷汗。幾秒後,柏瀚明站了起來。他望着呆站在門口的林一,禮貌地詢問是否可以使用房間裏的電話,在得到林一磕磕巴巴的許可後,他拿起聽筒,快速撥出了一個號碼。

“調三隊人,包圍和平部。”柏瀚明神色如常,對着聽筒那端簡潔地說:“我的人被誤捕了,不要讓他吃苦。”

林一渾身一顫,抱着手臂瑟縮了一下。厲懷山的表情也有一些難言。

“我會在三十分鐘內抵達。”柏瀚明看了他們一眼,挂斷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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