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不重要

早晨6點半,秦餘被厲懷山開門的聲音驚醒,從沙發上坐起來,和驚訝的厲懷山四目相對。

“怎麽睡在這裏?”厲懷山說,“樓上有很多卧室。”

“不用,沙發比較方便。”秦餘聲音沙啞,昨夜他睡得不是很好,可能有點感冒。

他的舌尖輕微發麻,渾身的肌肉都有些脹痛,在沙發上坐了幾秒,身體才漸漸恢複知覺。厲懷山以為他還沒睡醒,就說:“可以再躺一會,我去準備早餐。”

秦餘搖了搖頭,起來去浴室洗漱。冰冷的水珠順着衣領滑進頸間,讓他稍微清醒了一些。換好衣服後,他身上的熱度已經消退,起床時的不适好像只是錯覺。

厲懷山給他煮了茶,用烤箱加熱了培根和面包,還切了一點蔬菜和水果,擺滿了半張桌子。秦餘胃口不是很好,但還是全部吃完。厲懷山去廚房洗碗,秦餘也返回客廳,把自己的東西都收拾好。

席業來得時候時間正好,7點整,外面開始天亮。厲懷山送秦餘到門口,替他拉開了後座的車門。秦餘穿着一身藍色的秘書部工作服,回頭看了一眼柏瀚明的別墅。

“您可以下次再來。”厲懷山在旁邊說,“柏先生會歡迎您的。”

秦餘看不懂厲懷山。這個中年人對他很疏遠客套,不像是會說這種話的人。他想了想,對厲懷山說:“謝謝,早飯很好吃。”

厲懷山就笑了一下,後座上的席業大概是聽到了,也擡頭看了他們一眼。

秦餘坐進車內,席業收回視線,将一本講義遞給他:“這是今天的日程,你記清楚。”

秦餘點頭,打開講義開始看。他本以為這件事會很複雜,但實際看到講義上的內容後才發現,整個流程非常簡單。席業已經為他安排好了進入信息部的身份和對接的人員,秦餘只需要拿着蓋着秘書部印章的申請書在信息部大門完成登記,然後跟着編號581的工作人員,進入第三信息管道內部,581號會為他取出事先預約好的所有文件,其中就包括那份本該是頂級機密的議和書原件。

随後,秦餘要帶着議和書離開。厲懷山會在10點時準時開車來接,把除了議和書以外的其他文件帶給席業。秦餘則需要在中途下車,自己想辦法返回放逐地,将議和書交給柏瀚明,以便柏瀚明在六天後的戰争勝利紀念日早晨能順利出現在競選席上。

秦餘不明白這個特殊的日子跟柏瀚明會有什麽樣的關系,也不能想到為什麽一份議和書可以讓柏瀚明重新參與競選。

他坐在車上出了一會神,想到了家裏那副未完成的畫。柏瀚明還有不到一周就要離開,就算他今天下午能趕回去,這幅畫大約也來不及畫完了。

有點遺憾,但人生本來就是無數遺憾的累積。秦餘沒有覺得太過失落,只是感冒的症狀好像有一點卷土重來。他的鼻腔在發癢,需要用力忍住,才能不在席業面前打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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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內的空調溫度開得太高了,本該舒适宜人的暖氣帶動了車內空氣的流動。秦餘聞到了一點自席業身上傳來的信息素味,跟柏瀚明那種綿長的苦葉味不同,是一種很直接、很濃郁的葡萄酒味,令秦餘隐隐不安。

8點,他們的車抵達了信息部門外。從外部看,這是一棟白色的高塔,至少有三十層高。塔頂上飄揚着北聯盟的旗幟,塔底的大門入口上則懸挂着信息部的宣傳标語:記錄是驅散歷史黑霧的燈塔,我們用過去引導未來。

席業叮囑道:“這裏的工作流程很特別。進去以後不要擅自行動,如果有什麽意外,服從對方的安排。”

秦餘點了點頭,提着公文包下車。席業的車很快開遠,秦餘走上臺階,在門口接受了第一道安檢。

确認安全後,信息部的前臺收下了他的申請書,用內線呼叫編號為581的工作人員前來迎接。581是一名身高和長相都很普通的Beta,穿着信息部統一的白色工作服,胸前別着自己的工號。他帶着秦餘過了第二道安檢,期間把一張清單遞給秦餘,公事公辦地說:“這是席業先生提前預約的資料內容,請你确認條目。沒有問題的話,我會按照這份清單幫你取出。”

秦餘掃了一眼清單上的文件名,這才得知原來今天他要取出的資料除了議和書的原件,其他都是柏瀚明相關的資料。柏瀚明的家庭背景,學歷檔案,以及他進入北聯盟政界後的所作所為,共有十幾份文件的名稱被羅列在這份清單上。

581說:“這些都是給柏瀚明定罪的重要證據,我們也整理了很久。”

“謝謝。”秦餘盡量讓自己的表現合乎一個政府工作人員該有的樣子,“辛苦了。”

581大概是覺得他有點敷衍,百無聊賴地點點頭,用工牌刷開了第三道安檢門。

“在這個位置擡頭,對着攝像頭拍照,然後進門。”他指了指地上的标記,對秦餘說,“這扇門會記錄你的體型,核稱你身上的負重。進門後禁止飲食,也不能去衛生間。不要把自己身上的東西弄丢,也不要不小心把什麽東西帶走。等會出去的時候還要在這裏再檢查一次,紙多一張少一張,門都會掃描出來。”

秦餘根據他的指示站在安檢門前,聽着門框上分的攝像機發出了一連串的“咔嚓”聲。随後旁邊的儀器屏幕上出現了一個人形的輪廓,底下的數字是59120.45。

581提醒道:“信息部是最嚴謹的地方,講究精确,後面的小數位雖然沒顯示,但不代表不存在。”

“很厲害。”秦餘說,“文件的重量也是嗎?”

“當然。”581帶着他向前走,“歷史的每一個字都是有分量的,記錄者要這些負責,我們的每一份文件都有自己的标重,用了什麽紙張,什麽墨水,都登記在冊。只有這樣才能保證歷史的正确性和唯一性。”

“‘記錄是驅散歷史黑霧的燈塔,用過去引導未來。’”秦餘低聲道。

“對,沒有錯,這是我們的信念。”581有點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所以記錄必須是絕對正确的,只有這樣,歷史才不會被重蹈。”

秦餘點了點頭,心裏想到的卻是那些消失在過去中的東西。他想起柏瀚明曾經說過的,“歷史是寫出來的”,當時他還無法體會這句話中的深意,現在卻有點明白了。他開始嘗試思考柏瀚明的追求,思考柏瀚明對他說這句話時,對未來懷抱什麽樣的期待。

他深切地知道眼下的世界并不美好,人們像活在虛假的宣傳冊裏,有人在臺上高呼“正義”,臺下的人便一起高呼“正義”,有人在旗幟上寫下“自由”,旗幟下的人們便認定自己“自由”。可是“正義”是什麽,“自由”又是什麽?誰來定義這樣的詞彙?

語文只能學到初中,共情和創作能力都被扼殺,到底是誰在懼怕人們解讀,阻撓人性和精神的萌發?

貧困和死亡被視而不見,人的呼喊和掙紮都淹沒于黑夜中。太陽好像不會升起,黎明遙遙無期。

581将一份打包好的文件袋遞給秦餘。

“拿好,我送你出去。”他說,“文件在門內是由我負責,出了那道門後就由你負責了。”

秦餘接過文件袋,581帶他原路返回:“你現在要去見席業先生嗎?”

秦餘應了一聲,581走在他前面,說:“真不錯。被分到信息部工作以後,我就很少離開這裏了。”

“不能出去嗎?”秦餘問。

“這裏管得嚴。”581說,“每個月只有一天時間可以回家,其他時候都要住在分配的宿舍裏,每天有人定時接送你上下班。宿舍也跟這裏的造型差不多,一棟很高的塔,每個人八平米的房間,轉個身都困難。”

可能是因為已經把文件交出去,581的話變多了,語氣也輕松了一些。秦餘聽到他用很平靜的語氣問:“聽說外面的人都很羨慕我們能在這裏工作,你呢?覺得秘書部和這裏哪裏好?”

“……都挺好的。”秦餘不太會聊天,回答得有點木讷。

581大概也不指望他能說出什麽令人滿意的回答,自顧自道:“我覺得還是你們好一點吧。至少今天這麽好的天氣,可以出去曬一曬太陽。”

他們回到了第三道安檢門的地方。581率先邁過了門框,一切正常。他看了一眼門框上的攝像頭,對秦餘說:“過來吧。”

秦餘點點頭,向前走。兩個人都很鎮定,直到秦餘的輪廓出現在儀器上,底下的數字先顯示為62908.78,随後,屏幕上突然出現了鮮豔的紅叉。

581的表情發生了變化,下一秒,刺耳的警報聲響徹了整個信息部——

早晨,放逐地的街道上開始出現人影。柏瀚明經過一整夜的等待,終于見到了這個帶着黑色禮帽的男人。

這人自稱12,帽子底下是一張蒼白瘦削的臉。從外表來看,他應當已有四十歲,輪廓分明的眼眶周圍長出了一些細紋。但當他坐下,同柏瀚明開口時,柏瀚明判斷他的年紀要比看起來的更年輕一些,三十五或三十六,最多沒有超過三十八。

“沒想到你會主動約我見面。”12熟練地從林一的冰箱裏取出兩聽冰鎮過的啤酒,放在柏瀚明面前的桌上。他取下禮帽,坐在柏瀚明對面:“林一打電話來的時候,我還以為是他闖了禍。”

躺在角落裏裝死的林一翻了個身,有氣無力地抗議:“我不是這樣的人設,我又不是秦餘。”

“說到秦餘。”12問,“他在哪?怎麽沒有和你們在一起。”

林一不吱聲了。柏瀚明拿過一聽啤酒,打開了拉環,小麥的香氣随着氣泡湧出。12看了他一會,了然地“哦”了一聲,說:“我明白了。大人談話的時候,不需要小孩子在場。”

柏瀚明笑了一下,覺得這話很有趣。他把啤酒拎在手裏,靠在椅背上問:“你經常來這裏?”

“偶爾。”12同他隔着一張木質餐桌對視,“畢竟秦餘住在這裏,有時候我也會過來看看。當然,秦餘不知道的時候比較多。我不是那種控制欲很強的家長,孩子成長的過程裏要有自己的空間,我向來很支持。”

柏瀚明沒有說話,也沒有動。那聽啤酒打開後還沒喝過,12遺憾地聳了聳肩:“我還以為你會對秦餘的話題有興趣。”

“我确實對他本人有一定興趣。”柏瀚明将啤酒微微轉了半圈,“前提是,秦餘只是一個獨立的個體,跟你、我,還有今天的話題,都沒有任何關系。”

“是我冒昧了。”12歉意地說,“你比我想象得更尊重他。你讓他離開這裏,是希望把他從我們的陰謀裏剝離出去嗎?”

“你也可以這樣理解。”柏瀚明笑了笑,“但實話是,我認為他不重要。”

12微微一窒,本來興致缺缺的林一也悄悄撐起了身體,朝他們這邊看來。

“你把他教得很好。”柏瀚明說,“人對好的東西都會産生欣賞,我當然也是。”

12用藏在帽檐陰影裏的眼睛打量他,不動聲色地評判這句話的可信度。

“周廖先的Omega也是你照料的嗎?”柏瀚明又問。

“不是我。”12答道,“那是9號負責的人。他的品味比我大膽,養出來的Omega都很性感。9號堅信人的情感都是起源于沖動,所以追求直觀的刺激。我不一樣,我內斂很多。秦餘……我以為你會喜歡他的,畢竟這是當年你父母為你定制的Omega,生理上與你完美契合。”

“我父母。”柏瀚明說,“但秦餘并沒有出現在我的家庭中。”

“因為Omega的實驗宣告失敗了。”12說,“秦餘是最後一批胚胎。在我們過去的負責人,也是1號自殺後,這批胚胎本該全部銷毀,成為點燃新時代的薪火。”

“你們違反了命令,留下了這批胚胎?”

“是的。沒有人應該成為薪火,人就是人罷了。”12朝他攤開一只手,“那時候他們已經長出了五官和手腳,小小一團,縮在人造的透明子宮裏,我只要把手貼上去,他們就會有反應。這種情況下,我怎麽能狠心拔掉氧氣管呢?”

柏瀚明沒能從這句話中聽出多少同理心,相反,他曾去過人工培育胚胎的實驗室遺址,裏面四處都是冰冷的儀器和設備。所謂的人造子宮不過是規格統一的玻璃罐子,嬰兒被泡在淺藍色的假羊水裏,從肉眼不可見的受精卵開始,在不到六個月的時間裏被催熟。那場面絕不像12描述的一樣溫馨。

柏瀚明說:“成為薪火和成為工具,聽起來也沒有什麽區別。”

“當然不一樣。”12笑了起來,“我給了秦餘很多自由,他一直擁有選擇的權力。所以他才能像現在這樣,做一個簡單的人,對你的忠誠發自內心。柏瀚明,你是不是顧慮太多了?認為是我刻意把他安排到你身邊?其實不是的,你們的見面的确是我準備的一份小禮物,是因為正好他也很喜歡你,我只是助人為樂。”

柏瀚明不喜歡這樣的說法,仿佛他和秦餘的一切都來自別人的排演。盡管Alpha和Omega的出生都是人為的結果,DNA的排序方式很大程度上已經決定了他們未來的道路。但柏瀚明恰好是要反抗命運的那一類人,厭惡所有的服從與本能。

12說:“不知道林一有沒有告訴你,秦餘的腺體發育比較遲緩。算算日子,他這幾天應該是要進入第一個發情期的。”

柏瀚明很輕地挑了一下眉:“看來我不該讓他出門。”

“他的基因有點問題,除了你以外,不能接受其他任何Alpha的标記。”

柏瀚明的神色沒有再發生變化。他用那雙翡翠綠的瞳孔平靜注視着12,好像12說的每一個字都再尋常不過。

“否則他的骨髓會提前開始衰退。”12接着說,“不用說35歲,25歲都很難熬過去。”

“我可以為他介紹醫院。”柏瀚明的手指擦過啤酒罐外的水漬,“Omega大多有先天問題,聯盟已經有過治愈的先例。”

“謝謝。”12笑了笑,“現在我可以相信了,秦餘對我們的話題來說,确實不太重要。”

他脫下自己的帽子放在桌邊,随後拉開了自己那罐啤酒,向柏瀚明舉杯:“你是個很堅定的人,也許可以帶領這個國家走出新的道路。”

“那是你的期望嗎?”柏瀚明反問道,“你對我可能有一點誤解。”

“人對自己的認知或許才是誤解。”12說,“當你開始前進,時代就一定會有所不同。”

柏瀚明挑了挑眉,看着他沒有說話。角落裏的林一聽了半天,覺得這兩個人的對話簡直毫無營養,于是從地上爬起來,決定出門抽個煙透個氣,順便給自己買點早飯。

早晨10點50分,他離開了公寓。今天是個很不錯的晴天,昨夜那個倒黴的Alpha已經從樓梯上消失,只剩下幹淨的陽光照在生了鏽的臺階上。林一的心情好起來,點煙時忍不住吹了一聲口哨,接着哼起了一首輕快的短歌。

他下樓時故意把腳步踩得很響,好讓房間裏的兩個人都能夠聽到。但當他“咚咚咚咚”來到一樓,卻發現樓梯下站了一個陌生的男人,擋住了他的去路。

對方穿着品味很好的大衣,年紀看起來比柏瀚明大一點,五官和身材都是林一喜歡的類型。

但很可惜,對方一開口,林一的好心情就消失了。厲懷山神色焦急,已經顧不上維持風度,攔在林一面前就問:“請問柏先生是借住在這裏嗎?秦餘那邊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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