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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父親一起生活,已經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之後偶有相聚,也與現在一般,父子倆各玩各的,心情好時才聊上兩句,一言不合就要冷戰。恰恰兩人都是死要面子能打能抗的個性,如果沒有調劑,他們完全可以兩三天不搭理對方。

唯一的調停者正在商場上班。沈夜蒸上飯,路過次卧時,發現父親又在收發郵件,處理公司事務,接連三天都是如此。

“你這麽忙,為什麽還回國。”他倚上門框,不鹹不淡地問着。

“親人沒有不團聚的道理。”沈行中斷打字,答話語氣冷硬,顯然是生氣了。

沈夜不以為然,反而調笑道:“你又不止我這一個親人,你在美國的親人呢,她們不想你?”

“阿夜。”男人直接推開座椅站起。幾天隐忍的怒氣積壓到臨界,終于轟然爆發。男人面色漲紅,咬牙強自平複,才沒讓自己失态地暴喝出聲。

“不要以為我對你的容忍是天經地義的。以前的事,你再怎麽怨我都無所謂。現在我放下工作來到這,你還想怎麽樣。”

“別跟我提以前的事。”沈夜站直身體,擋住主卧方向散射過來的光線。他盯着陰影中的男人,字字不留情面,“都是你當年造成的後果,不滿意麽?”

這并不是最刻薄的話。更多更過分的話,在少年時代已經說遍了。盡管如此,沈行聽罷仍微微顫抖,向前一步才穩住身體。

“我造成的?”男人冷笑一聲,“沈夜,當初你說自己是獨立的人,實際上呢。”

“你從來沒有脫離過情緒,你一直在報複。”

“還把自己的無能歸因別人帶來的傷害,你不覺得幼稚?”

“看看你現在,有一點成年人的樣子嗎。”

一句尖銳過一句的逼問,令沈夜不堪重負。他想一拳砸在門上,憤怒地質問父親,問他自己成年的時候他在哪,有沒有盡過一點父親的責任。就好像每次争執到最後,他總像個任性的少年,向虧欠自己的父親恣意聲讨和發洩,似乎仰仗道義的高度,怎樣鞑伐都不過分。

但事實上,父親指出了症結。他的立場果真一直停留在父親棄家而走的時候,怨憎随時間增長,憤怒的孩子卻依舊是孩子。這才是自己永遠處于劣勢的原因。他無法反駁。

“你說的對。”

話已至此,再多也只是逞強的挑釁,沈夜仍不甘心,笑了笑道:“這些話你早想說了吧。還能忍受我這麽多刁難,辛苦了。”

暗影中的男人強忍怒意,臉色越發難看,最終疲憊地揉了揉額頭:“你出去吧,我還有工作。”

戰争被迫停止。沈夜讨了沒趣,窩火切着菜,期盼傍晚早點到來。記憶中與父親獨處的片段沒有一個能令人開懷。只有初七在的時候,他們之間才能稍稍相安無事。說來也怪,他眼中沈行那種冷漠強硬不可理喻的性格,表現在青年面前卻多了随和,變得更好接近,也更加突顯他對自己的嚴苛和不認同。所以沈夜一直以為,父親屢次試圖與自己拉近距離是為了得到原諒。而原諒,恰恰是他最難給予的東西。

飯菜備好,沈夜去次卧叫人,發現父親去了洗手間。電腦屏幕還亮着,郵箱裏仍剩餘一整頁未讀郵件。他不了解父親的事業,也無法理解這種忙碌,只瞧一眼便準備離開,卻在床頭桌上發現了攤開的錢夾。透明夾層裏放着一張舊照片,上面的小孩大概只有一兩歲,拿着玩具槍,坐在地上仰頭開心地笑着。

沈夜瞬間覺得眼熟,後來才想起自己兒時影集中有張一模一樣的。那個孩子就是自己。他記得當時家裏還是三個人,照片是父親親手抓拍的。沈夜将手指伸進夾層,發現照片與塑料軟膜之間開始粘連,應該在裏面存了有些日子。

他非常迷茫。那人既然事事看不慣自己,為什麽又會留着老照片。如果是做戲,那也的确太用心良苦了。

“你在幹什麽。”沈行突然出現在卧室門口,目光已掃向自己的錢夾。

沈夜立時驚醒,搖搖頭道:“沒什麽,叫你吃飯。”

沈行很喜歡吃他做的飯。不論葷素、鹹淡,男人吃起來好像總是津津有味,有時會盯着菜品出神,眼中露出幾絲留戀,那是一種大概叫做故土情意的心緒。

他們此刻更像一對簡簡單單搭夥吃飯的父子,幾乎看不出剛才争吵的痕跡。

沈夜越發想不通。他非常想要一個解釋,關于父親執意回國的緣由,關于錢夾中自己的照片。

“那邊不做中餐?”午飯期間,沈夜終于按捺不住,卻以毫不相幹的問題開了頭。

“外國人做的,味道永遠不對。”

“這麽多年沒吃慣?”

“吃不慣。”男人動作一頓,想起什麽似的,突然嘆道,“等你年紀再長長,就明白了。”

沒頭沒尾的話似乎別有深意,沈夜接着問:“那你明白什麽了?”

男人将筷子搭在碗沿,低頭斟酌片刻,末了嗤笑一聲:“說了你也不懂。”

沉默持續了許久。沈夜覺得自己應該是生氣的,但無法聚集怒意,只有那聲不帶嘲諷的輕笑在腦中不時回蕩。

他回想過往,自己與父親每次照面,無不是冷戰、争吵,基本沒有坐下來認真交流的機會,而且在以前,他也并不想要這種機會。然而,當前心緒竟發生不可思議的轉折,他在猜,或許對方只想平靜地說個話而已。如果他能端正一點點态度,是不是可以像初七一樣,和他正常交談?

沈夜繃緊的神經漸漸放松下來,但很快就發現,自己與父親并沒有太多話可講,緘默一直持續到他刷完碗筷準備離開廚房。

“右邊的洗菜盆你都不洗嗎。”沈行指着落水器上一灘污跡,嫌棄地說。

沈夜看都沒看他,指指遠處的茶幾:“麻煩先把你吃剩的果皮扔垃圾箱,我忍一上午了。”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這個中午之後,父子雙方默契地息戰了。有許多次,沈夜幾乎要認為父親當時知道他偷看錢夾的事,但男人對此只字未提,讓這個唯一能緩解兩人關系的機會一次次流失。盡管如此,變化仍發生在眼中,感受在心裏。甚至在晚飯後的時間,沈夜能與父親簡單說些生活和工作的瑣事。就連初七也從最初的戰戰兢兢變得越發自如,已經極少向他露出求助的眼神。

沈行仍每天忙于在線處理公司雜務,有時更緊閉房門,組織公司要員開網絡會議。除去工作,男人其他時間都處于完全休假狀态。他不參與任何家務,卻時常對沈夜各種挑刺,沈夜開始嫌他,後來聽得多了,自然也懶得回擊。好在初七一如往昔,晚飯後自動自發地去廚房刷碗,還會順道揩淨竈臺上的殘油。

一天晚飯後,初七又摞好餐具準備開工,卻被沈行攔了下來:“你不要忙了,讓阿夜去刷。”

青年眨眼:“這怎麽好——”

“我只做飯。”沈夜涼涼地說道。

初七怕他兩人再吵,趕緊點着頭打圓場:“阿夜已經很辛苦了,他還要教我功課,我多做點應該的。”

“他每天閑在家裏,哪裏辛苦。”沈行氣定神閑地給兒子拆臺,自己則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俨然一家之主。

沈夜當即有些窩火,也不說話,奪過碗筷徑直進了廚房。被戰火波及到的初七左右看看,選擇了戀人的方向。

一只白手伸了過來。

“不用。”沈夜硬聲道。

戀人拿過碗碟沖水,嘴唇悄悄貼上他耳朵:“不要生氣。”

廚房的門斜對客廳,這樣親昵的動作非常容易被父親發現。沈夜皺着眉便躲開,才要斥他幾句,卻見對方指向掩好的房門,客廳頂燈的光打在磨砂玻璃上,暈白了一片。

“我想親親你。”初七央求道。

耳畔輕柔潮濕的呼氣撩得人心癢癢,沈夜萬分不願拒絕,當下也只能狠狠心摒棄雜思:“待會就睡覺了。”

言外之意是讓戀人等一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再說。但初七聽不懂似的,依舊堅持己見:“一下。”

沈夜仔細聽着外頭的動靜:“不行。”

“那好吧。”身旁人低聲應和,下一刻臉卻探得極近,以沈夜難以招架的速度,在他唇上偷了個吻。

意外的親近激得胸中一陣酥麻,許多個相似的甜蜜瞬間湧現出來,幾近要誘人就範。沈夜一忍再忍,最終選擇了口不由心:“你怎麽回事——”

溫潤的拇指封住自己的唇縫。初七做了個噤聲動作,目光隐晦,神色認真。

“伯父會發現。”

而事實上,客廳中的沈行也的确盯向廚房位置,片刻聲色未動。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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