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可以信任你嗎
半小時後,加特的飛行器重新起飛。
它停在了自由集市的停車場,唐麓澤、秦钊和瑞利希下來後,上了唐麓澤的飛行器,還帶着那個裝着機器人頭的金屬箱子。
三人在飛行器上一路無話。
秦钊再次和唐麓澤并排,他看向唐麓澤,青年卻在看着窗外出神。唐麓澤上自己飛船後就把防風鏡摘了,神采奕奕的狀态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的神情懶洋洋的,還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導致秦钊幾度想要張嘴說什麽,最終還是沒說出來。
回到島上的家裏後,唐麓澤依舊沒什麽精神。他邊往樓梯走,邊懶洋洋地沖秦钊道:“頭給希瑞。你有空去看看萊耶最近大熱的那部戲,他的采訪也能看看,但別看其他的戲……”
秦钊聽他主動說話了,立刻把提進來的箱子交給瑞利希,可算把憋了一路的話沖唐麓澤問出口:“你……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唐麓澤上樓的腳步一頓,支着扶手轉過身。他有些居高臨下地看着一樓站着的秦钊,語氣裏帶着些慵懶的調笑:“問這麽含糊,我聽不懂。”
“我只是覺得……你看起來不太高興。”秦钊猶豫了兩秒,決定把自己的想法都問了,“另外,精神萎靡是身體不适的表征之一,所以,你身體還好嗎?”
唐麓澤的目光掃過秦钊後面不遠處的瑞利希,瑞利希沖他微微一笑,自覺地拎着箱子離開了客廳。
“這麽聽來,你覺得我精神和身體都不好?”唐麓澤的視線收回來,索性靠着扶手,輕笑一聲,“怎麽,你也覺得我在那半小時裏被強了?”
“……”秦钊朝樓梯走近兩步,“你們在騙加特的下屬,我看得出來。”
“哦,還看出什麽了,秦大聰明?”唐麓澤慢慢下樓,直到停在第一層臺階上,“先把這層皮撕了,看着你原來那張臉,我能多一點耐心。”
秦钊還真當面掀了那層拟真皮膚。
他已經習慣唐麓澤總是調侃自己的臉了,但也明白唐麓澤不是真垂涎這張臉,因此掀得沒什麽心理壓力。唐麓澤看着他換回那張俊臉,笑意真實了一些:“行,批準你發言了,說吧。”
秦钊看着他的臉:“……要麽坐着說?”
“你還要長篇大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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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但你不是困嗎?坐着吧。”
“我看起來這麽脆皮?”唐麓澤耙了耙頭發,又把脖子上的防掃描風鏡取下來,扔給秦钊,“行吧,走,工作室。”
秦钊接住他的眼鏡,順手先放在自己的外套兜裏,準備回頭去問瑞利希要怎麽整理。然後他就跟着唐麓澤,進了工作室。
唐麓澤進門就開了屏幕,這回播放的不是菲蘭的視頻資料了,而是萊耶的戲劇作品。秦钊看這陣勢,問道:“你要接複制這個藝人的工作了?”
“已經接了,不過這個顧客只要他的藝人人設和這個戲裏的人設,所以我讓你別看其他作品。”唐麓澤把聲音關小,讓這作品的動靜不影響兩人說話。他又自然而然地癱在沙發上,拍了拍自己身邊的位置:“坐。”
秦钊坐下了。
唐麓澤半眯着眼等了會兒,看他不說話,懶洋洋提醒一句:“說啊。”
秦钊看他無甚形象地靠着,沉默兩秒,問道:“你……也是那個自由集市的管理者嗎?”
“……你的問題是不是跳躍得太快了。”唐麓澤睜眼看他,“而且現在是你的發言時間,先做完你的論述,再向我提問。”
“我的論述……”秦钊聽他的語氣,不知道為什麽覺得好笑,但還是正色道,“那我就說一些我的猜測?如果冒犯到你,請你提醒我。”
“你剛才都猜我被加特強了,我說什麽了嗎?”唐麓澤道,“說吧。”
“我不是猜你被他……我只是猜想,你和他談的事費你心神。”秦钊道,“你不僅僅是自由集市的顧客吧?你應該是那一片貿易的重要參與者,或者和加特關系匪淺,所以他聽從你的管理建議。但你的身份應該是對外保密的,因此你們以情人身份相處。就算是加特的手下,也有部分人被瞞着——我猜是因為他們當中有不可信之人。”
“什麽情人,就是炮友……我是說設定上。”唐麓澤道,“但我也不想再和他總是扯上關系。”
“所以聽起來你去自由集市的時候經常換形象?”秦钊道,“可你要是不想讓他找到你,為什麽不索性貼拟真皮膚?”
“因為,也保不住他真的有事找我……”唐麓澤說到一半,頓了頓,把連衣帽拉了上來,輕嘆一聲,“唉,老實說,我不該把這些事告訴你的。我只是……”
連衣帽蓋了他半張臉,他躺下去,未盡的話語變為沉默。秦钊朝他看去,看不清楚他的臉。但秦钊能察覺他話語中的猶豫之情,便默默等着。
兩人就這麽雙雙安靜了數分鐘,唐麓澤忽然一骨碌坐起來,面朝秦钊撩開帽子:“我能相信你、相信你的失憶吧?”
“……”秦钊冷不丁被對方接近,被那雙桃花眼深深凝視,反應了一會兒,才冷靜回道,“……當然。”
“我不怕你笑話,我需要個活人當我的樹洞。”唐麓澤在沙發上盤着腿,有些煩躁地耙了耙腦袋,“這個島上全是機器。雖然我能和希瑞、和唐擺擺說話,但偶爾,我會忽然覺得我是個在自言自語的瘋子。”
他說着說着,用手頂着垂下去的腦袋,手肘支在膝蓋上:“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的話……”
秦钊看着他:“可以。”
“真的?”唐麓澤擡頭看他,“你不會是以為我有‘機械恐懼症’吧?我做過測試的,沒到達病發标準。我只是偶爾感覺我只能和冰冷的機器說些秘密,有些脫離感……”
“我明白。”秦钊的語氣冷靜又篤定,“其實我沒想起什麽是‘機械恐懼症’,但我真的明白你的意思。”
他想,其實唐麓澤只是如瑞利希所說——需要個活人朋友。
島上全是機器包圍着他,他需要一個活人來分享他的秘密,與他感同身受。這個活人,不能是加特、成人用品店老板那樣的利害關系者,不能是有可能扭頭就出賣他信息的普通人。唐麓澤即便能用星網聯系其他人,也難以對這些或熟或不熟的人,傾倒包含着自己秘密的煩惱。
而秦钊是個失憶的人,現在完全于唐麓澤的掌控之中。他的衣食住行要仰仗唐麓澤,他的每條信息都可能被唐麓澤看到,确實是個分享秘密的不二人選。至少現在,他不可能把唐麓澤的秘密随時随地地傳遞出去。
唯一的問題就是,秦钊是真的失憶嗎?
這個問題的背後含義,就是“秦钊真的可信嗎”“秦钊真的不會傷害唐麓澤嗎”?引申出去,甚至包括秦钊以後是否會利用這些秘密,來對唐麓澤恩将仇報?
秦钊對此回應得很篤定——他說自己是可信的。
這答案是真是假,考驗唐麓澤的眼力,更考驗秦钊的良心。而“良心”到底經不經得起考驗,在這邊緣之星生活的唐麓澤,應該是很清楚的。
秦钊想,就在這樣的前提下,唐麓澤依舊問出了這個問題,已經說明了他到底有多想要相信自己,多想……身邊有個活人朋友。
“希望你對得起你這句承諾。”果然,唐麓澤在沉吟片刻後,選擇相信秦钊。
他在自己的終端上點了幾下,正在播放戲劇的大屏幕畫面一跳,變成了一張照片。照片上有八個兒童或少年,秦钊掃了一個來回,認出了其中兩個:“那是你,那是加特?”
“對。”唐麓澤回道,“我們以前在同一個福利組織。”
“福利組織?”秦钊扭頭看向青年,“你們是……”
“孤兒。”唐麓澤也和他對視,“不用這種眼神,我們那個星球上,鳏寡孤獨可不少。”
“……什麽?”秦钊聽唐麓澤冷不丁說了個生僻詞,一下沒理解,“‘那個星球’……你不是這個星球的人?”
“當然不是。”唐麓澤看着屏幕上的照片,感慨道,“我們以前所生活的星球,已經是無人居住的廢死星了。”
青年緩緩說出了自己的身世。
他出生的地方,是一個資源貧瘠、且處于聯邦邊際的星球。那個星球曾經被蟲族入侵,也是聯邦軍隊和蟲族進行交戰的戰場。在連年的戰争中,許多人因戰火和物資貧乏喪生,其中就包括了唐麓澤、加特等孩子的父母。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沒了父母,便被志願者組成的福利組織收納照顧起來。不過那星球的條件實在太差,福利組織的資金也有限,加上需要照顧的孩子很多,所以大家生活的條件一直很艱苦。不少孩子經常跑出去,自己尋一些生存的活計——包括剽竊、詐騙甚至更嚴重的違法行為。
後來即便蟲族被打跑,那個星球也因為資源不足和蟲族的污染痕跡,難以再維持一般民衆的居住。于是幸存的人就被聯邦集體搬遷、分散到了不同的星球。而搬遷之前,處于同一個福利組織裏關系還不錯的唐麓澤和加特等人,就拍了一張照片。拍完之後,大家就被安排到了不同的星球,繼續生活。
而唐麓澤和加特重新相遇,那又是後來的巧合了。
“但你和加特重新遇到的時候,為什麽要裝相互不認識?”
秦钊聽得出來,唐麓澤用很簡練的語言說了一個很複雜的故事。即便只有寥寥數語,秦钊也能隐隐察覺其中的波瀾壯闊。可也因為這樣,秦钊心中産生了更多的問題。
“關于這個部分,我還不能告訴你。”唐麓澤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我已經在冒險了,我岌岌可危的理智告訴我,至少得守住最大的秘密。”
秦钊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
他忽然覺得這一刻的唐麓澤“堅如磐石”,同時又“脆如薄冰”。他想說自己可信,但他自己也知道這話毫無根據。
瑞利希的話,唐麓澤的表現,一一閃過秦钊的腦海。秦钊不知道究竟怎麽做才是正确的,只能在思慮數秒後,說道:“那……你就說一些能說的,你又想說吧。”
“哈,這個發言,想當合格的樹洞?”唐麓澤靠着沙發偏頭看他,輕笑一聲,“老實說,看着你這張臉,就覺得你好像挺可靠,同時又挺嫉惡如仇的。要是以後,你也像那位鐵律上将一樣看不得我這些行為,轉頭把我舉報了,那我可真是自作孽了。”
“我如果舉報你,那我也是共犯。”秦钊舉起戴着終端的手腕,“我将聽到你的秘密——就算只有一部分——還将為你工作,我也逃不脫。”
“可你還能戴罪立功。”唐麓澤道,“你是在提醒我,得讓你去幹一些連戴罪立功也不能減刑多少的可怕事件嗎?”
“……如果你還是顧忌,就別告訴我了。”秦钊只好道,“你現在的這些猜想,都是源于這張臉,然後推測我會和那位上将的性格一樣。這還是你想象出來的安德雷克上将的性格,事實上如何,誰知道呢?或許他也只是個表面上鐵面無私的人。”
唐麓澤聞言,輕輕一挑眉。
“你這麽看上将?”青年的語氣帶着些調侃,“你頂着這張臉說這些話,頗有種‘我罵我自己’的感覺啊。”
“如果這張臉給你造成困擾,我可以再把拟真皮膚戴起來。”
“不必。”唐麓澤擺擺手,“話題都被岔到這裏來了。都是因為你忽然提問,搞得我感覺像是被審問,才會忍不住又跟你糾結這些。你別亂問了,老實當樹洞。”
“抱歉。”秦钊聽他還願意繼續說,略感自己嘴笨的苦惱終于消散。同時,秦钊也确認了另一件事。
——唐麓澤,還是想要傾訴,并且隐隐想要信任他的。
秦钊其實也不是完全信任唐麓澤。畢竟他的記憶沒了,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何迫降在這個小島上,也不知道為什麽飛行器和終端都全然毀壞,不能找到任何身份信息。不由分說就收留他的唐麓澤,合該是他懷疑的第一人選。
可現在,秦钊觀察了唐麓澤兩個月,不僅沒看出唐麓澤對自己有什麽企圖,反而還得知了對方的秘密。秦钊又開始覺得,自己的多疑似乎用錯了地方。
眼下,唐麓澤開始一邊防範,一邊選擇向他交付信任。秦钊察覺了他心裏的矛盾,就更明白這種信任的珍貴。重重思慮之下,秦钊暗暗做了個決定。
——我得……對得起這份信任啊。
作者有話說:
又爆了4200+,各位老爺太太多多評論呀TU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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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