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躲着◎
車開到醫院門口,還沒停穩,祝遙就推開車門跳了下去。
平時覺得沉甸甸的書包,這時在肩頭化作一片輕飄飄的羽毛。
曲清澄的一句“小心呀”,湮沒在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裏。
祝遙來不及等電梯,氣喘籲籲跑到三樓:“祝、祝映岚……”
找到祝映岚的時候,一時說不清是祝遙無語的臉色更難看,還是祝映岚鐵青的臉色更難看。
司機小心翼翼的在一旁陪笑臉。
祝映岚:“你看到沒?都是你詛咒你親媽!我才會出車禍!”
祝映岚完好無損,只有膝蓋上小小一塊淤青,大概不超過大拇指腹那麽大。
“又沒多嚴重。”
“什麽?!”祝映岚的聲音尖銳起來:“是不是真的要我被撞死你才滿意?!”
“……不是。”
不是的。
剛剛以為你出了很嚴重車禍的時候,我希望,被撞死的那個人,是我自己。
讨厭又依戀。疏離又想念。我對你的感情,就是這樣矛盾的存在着。
媽媽。
一邊暗自祈禱千萬不要長成你這樣的大人,一邊永遠不想失去你。
媽媽。
可是。
祝映岚安靜下來,盯着祝遙。祝遙低着頭,盯着自己髒掉一塊的白球鞋。
一句“媽媽對不起”,哽在喉頭,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就像她永遠等不到祝映岚那句“是不是打疼你了”一樣。
祝映岚也永遠等不到她這句“媽媽對不起”。
并且母女倆心知肚明。
那些曾經觸手可及的脈脈溫情,伴随十年缺位的時光,伴随黑漆漆空蕩蕩的房子,伴随擰緊的眉和尴尬的沉默。
消融在連空氣都無聲凝結的暗流裏,再找不到半分痕跡。
“祝遙媽媽。”
“曲老師?”祝映岚立刻換上一副職業笑容:“怎麽還麻煩您過來了?”
“方老師下午有課,我就說我送祝遙來醫院,正好來看看您。”
她把手上的好幾瓶純淨水遞過去:“我想您可能沒功夫想起拿水這樣的小事……”
“謝謝。”祝映岚笑得有點誇張:“曲老師,您可真是太細心了,難怪可以當老師。”
“您沒事吧?”
“嗨,沒事,就是跟前面車碰了一下,我車好,人肯定沒事。我是出于謹慎考慮才說來一趟醫院,結果醫生一看我腿上的淤青這麽小,直接趕我回去呢哈哈哈。”
祝遙看司機一眼,司機露出一副“是祝總讓我打電話說誇張一點我也沒辦法”的無奈神色。
“那太好了,沒事就好。”
“嗯,沒事沒事,麻煩您跑一趟。”
“那,我就不打擾您休息了。”
“謝謝呀曲老師,您看您剛好來了,這禮物……”又把信封從鉑金包裏拿出來。
還真是契而不舍。
曲清澄連連擺手:“我真的不可能收的。”
“祝遙在學校,您放心。”
祝映岚一副很失望的樣子。
曲清澄溫和問祝遙:“你在醫院陪媽媽待一會兒再走吧?”
祝映岚:“我要回公司去了,你也回學校上課去吧,好好學習将來才能賺錢……”
祝遙打斷:“知道了。”
聲音悶悶的。
曲清澄輕聲說:“我載你回學校吧。”
******
如果。
如果是其他情況下坐上曲清澄的副駕,祝遙大概會注意到,曲清澄車的中控臺上,放着一棵小樹一樣的相框,大概四五張照片,全是各種可愛小狗。
後視鏡上垂下來一串檀香佛珠,随着車的行進搖搖晃晃。
也許祝遙會鼓起勇氣,裝作不經意的開口:“你喜歡狗啊?”
“自己沒養一只?”
“我也喜歡狗,但我媽從小就不讓我養。”
又或者問得更有深度一點:“你信佛?”
“佛教什麽的能給我講講麽?我一直搞不懂。”
但是。
但是此時的祝遙,只是扭頭看向窗外,好像執着于外面灰撲撲景色似的。
連盛夏的陽光都點不亮。
曲清澄沒有在車裏放歌的習慣,祝遙就把自己的耳機摸出來,塞上。
曲清澄輕聲問:“在聽什麽?”
祝遙盯着窗外不說話,假裝沒聽到。
等一個紅燈的時候,曲清澄想像上次一樣,伸手來摘祝遙的耳機。
祝遙躲開。
曲清澄笑一下,就把手縮回去了。
禮貌而客氣。
祝遙的耳機裏,還是什麽都沒放,以至于她能聽到車內佛珠擺蕩的聲音,車外剎車喧嚣的聲音。
她甚至覺得自己能聽到曲清澄呼吸的聲音。
好不容易熬到學校門口,祝遙還是像剛剛在醫院一樣,還沒等車停穩,就一把推開車門跳下車。
曲清澄的一句“小心呀”,再次湮沒在身後的風裏。
一點,一點也不想看見曲清澄。
為什麽偏偏,所有最尴尬丢臉不堪的時刻,都被曲清澄看到了。
******
周一,學校。
第三節 語文課,曲清澄走上講臺。
她今天穿的什麽呢,祝遙不想去看。
語文課本高高立起,遮住往課桌抽屜裏看手機的眼睛。
曲清澄的聲音溫和而平靜:“別裏科夫之死的原因……”
這篇課文講的什麽呢,祝遙一點沒聽進去。
好像是一個害怕改變既有一切的人,讓身邊的人都無比壓抑。
同學們好像都覺得這個人很可笑,易思遠還帶頭吹起了口哨。
祝遙盯着手機上的漫畫想:那,以為既有一切可以改變的人,豈不是更可笑?
她就是那個以為一切可以改變的人。
如果曲清澄獨獨重視她,那麽,也許。
神仙教母的法術十二點不會消失,水晶馬車不會變回笨南瓜。小美人魚的魚尾化為雙腿,還能吟唱出美麗的歌謠。小狐貍等到金色頭發的小王子,一起看四十四次日落。
可是。
“祝遙。”
祝遙頭都不想擡。
“祝遙。”
易思遠帶點嘲笑的聲音響起:“又在魂游天外咯。”
祝遙站起來,對上曲清澄溫和平靜的一雙眼。
“契诃夫從哪幾個方面表現了別裏科夫的‘套子’特點?”
祝遙茫然的看向曲清澄。
易思遠大笑:“曲老師,都叫你不用喊祝遙回答問題了,別的老師早就放棄了。”
曲清澄看着祝遙:“那要不你說說,你覺得別裏科夫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一個很可笑的人。
祝遙抿抿嘴,不說話。
曲清澄:“坐下吧。”
易思遠起哄:“祝遙,又一個老師放棄你咯,這下你的日子更舒服了。”
曲清澄忽然嚴肅的說:“沒有的事。”
“易思遠,好好坐在你自己座位上,不要轉來轉去。”
祝遙低着頭,眼神還是落在手機屏幕的漫畫上。
耳邊回響起曲清澄剛才溫和又嚴肅的那一句:“沒有的事。”
沒有放棄祝遙。
******
下課鈴打響,商曉冉再次像只歡快的小鳥,向講臺上的曲清澄飛去。
祝遙從來不知道商曉冉每次在問些什麽問題,只看到曲清澄唇角的笑意,和每天一樣更深了些。
祝遙忽然覺得教室一陣氣悶,站起來,想到走廊上透口氣。
走出去的時候,很小心不要撞到別人的桌子。
站在走廊邊,看着一樓教室外打鬧的男生,挽着手臂的女生,和往日沒什麽不同。
一個身影站到祝遙身邊。
祝遙轉身就往教室裏面走。
“祝遙。”曲清澄叫住她。
祝遙只好停下腳步。
曲清澄笑一笑,攤開掌心:“喏,收買你。”
一塊牛軋糖。
“收買你今晚語文作業不要抄,乖乖自己做,行不行?”
祝遙沒理,直接往教室裏面走。
“祝遙。”
祝遙只好再次站住。
“你躲着我幹嘛?”
“沒躲着。”
“從教師節那天開始就躲着了。”曲清澄問她:“怎麽了嘛?”
“沒怎麽。”
曲清澄還要說些什麽,祝遙低聲嘟哝一句:“要上課了。”
敲響的上課鈴是她最好的掩護,讓她順利的拔腿跑開了。
進教室的時候看了商曉冉一眼。
商曉冉還在笑着跟朋友聊一場線上演唱會:“那轉音,也太厲害了吧。”
祝遙盯盯她嬌俏紅潤的嘴。
好像,是沒有在嚼着一塊牛軋糖的。
那曲清澄的牛軋糖,是獨獨給她的嗎?
******
下了晚自習回家。
祝遙走進書房,攤開各科作業。
該做還得做,該抄還得抄,答案是從校門口書店偷偷買來的。要是不交作業,被叫家長更煩。
抄到語文作業的時候,筆尖滞了一下。
曲清澄要她不要抄、乖乖自己做的。
可是,她又沒答應曲清澄,也沒收曲清澄的牛軋糖。
跟什麽人賭氣似的,還是對着答案,惡狠狠的抄了下去。
筆尖的墨都快把本子的紙頁劃透。
紙頁的香氣,筆尖不斷溢出的墨水的香氣,是獨屬于學生時代的幹淨。
只是彼時,年紀尚幼的祝遙,還不知道那一切有多珍貴。
她只是在想自己在跟誰賭氣。
跟曲清澄?還是跟祝映岚?
也許只是跟她自己。
跟卑劣的惡毒的讓自己媽媽去死的自己。
跟陰沉的孤僻的一點不讨喜的自己。
******
從教師節以後,祝遙再沒見過祝映岚。
這是她們家的常态,祝映岚忙起來,就習慣住公司或住酒店。
也許她下意識,也在不斷逃離這個祝遙逃不掉的家。
不過曲清澄卻是每天都要見到的。
好幾次曲清澄想找祝遙說話,都被祝遙跟見了鬼一樣躲開了。
她躲了曲清澄一周。
再一次正面相對,是又一個周一到來的時候。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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