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混蛋◎

9月20日,還算某種意義上的夏天。

就算到了傍晚6點,太陽還是紅紅懸在天上,少了正午時那種刺眼的光,連炎熱都變得悶悶的。

叫了一天的蟬此時有點蔫頭搭腦,趴在香樟樹上懶洋洋的拖着調子。

祝遙趴在走廊欄杆上,覺得身下的倚欄木椅硬到有點硌人。

也不知自己怎麽就莫名其妙跑到這裏來了。

這裏是學校裏一個特別的存在。叫“清照樓”,跟李清照什麽的是沒關系啦,只是看位置設計,應該跟“月光清照”什麽的搭邊。

二中不是邶城最好的高中,但勉強算在第一梯隊裏,畢竟有着悠久歷史。比如現在祝遙趴着的這棟樓,就不知是清末還是民國初年建的。

全木質結構,刷了一層紅色的漆,就像現在天邊夕陽的那種暗紅,也許還要再暗一點,附在木質欄杆上剝落腐朽。

還有地板,一踩上去就嘎吱嘎吱響,讓人想到連呼吸都超大聲的老人,帶着一股生命力逐漸消失的驚惶。

所以,這裏是沒有人來的。

祝遙想,也許她跑到這裏來的原因,就是因為這裏是沒有人來的吧。

腿搭在長椅邊緣一晃一晃,腿邊放着的豆沙面包,是之前教師節那天吃過的同款。

倒不是故意的,只是巧合。

食堂人那麽多,多到祝遙随手拿了一個面包付錢就跑。

在躲開什麽呢?

自己也說不清。

豆沙還是一樣噎人,而今天連瓶水都忘了買,就更吃不下了,索性放在一邊。

面包旁邊,還有帶來的作業本,如果在這裏做一點作業或抄一點作業的話,晚上回家看漫畫的時間就會更多一點。

可是連筆都懶得拿。

就趴在欄杆上發呆。

藍色的數學作業本,在一片紅色的夕陽和紅色的油漆中顯得刺眼。操場上傳來的熱鬧聲音,遙遠的像是另一個世界。

祝遙耳邊回響起曲清澄的一句話:“你今天交數學作業的本子,封面不是藍色的麽?”

可還有一句——

“我們當老師的,對每個學生都是一視同仁的。”

一視……同仁麽?

祝遙想了想,懶洋洋的伸手,把那藍色封面的數學作業本勾過來,翻到最後,撕下空白的一頁,又拿起筆來。

捏着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手都在抖,寫字的時候,用一種力透紙背的力量。

抖什麽呢?

重重的一筆一畫裏,藏着的是羞愧的憤怒,還是委屈的不甘。

連少女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化為了筆尖傾瀉流出的十二個字——

“最讨厭曲清澄。”

“曲清澄大混蛋。”

為什麽。

為什麽自己最尴尬丢臉不堪的時刻,都被最美好清新隽永的曲清澄看到了。

祝遙寫完一遍,還覺得不夠,又用筆重重的描了一遍。

然後就在一片暖紅的夕陽中,一陣面包豆沙餡甜膩的香氣中,盯着自己的字發愣。

好醜。

祝遙的手無意識的動作着,等她反應過來自己在幹什麽的時候,一個紙飛機已經折完了。

不錯,這樣自己很醜的字,就看不到了。

祝遙捏起紙飛機,對準舊木樓旁邊的一個小小深潭——

因為這地方沒人來,校方打理的也格外潦草,潭面上積滿落葉,還有一層半透明半晦暗的薄膜,不知是不是長久落灰積成的。

祝遙把紙飛機射過去。

只要紙飛機落進潭中、沉進潭底。

“最讨厭曲清澄”、“曲清澄大混蛋”,這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心思,就變得杳無痕跡,不會被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窺探到了。

可是。

不知哪裏來的一陣風。

紙飛機的飛行軌跡突然改變,又突然中斷。

在撞到什麽人額頭的時候,祝遙似乎覺得自己聽到了那“咚”的一聲暗響,振聾發聩。

一下子站起來,渾身的血液都涼透了。

紙飛機撞上的那人……

是曲清澄。

曲清澄在這裏幹什麽?!

祝遙看到曲清澄,被突如其來的紙飛機撞得一愣,等紙飛機掉到地上,才看清自己被什麽撞了。

她今天穿一件淡藍色襯衫,裙子是白的,像一片夏末初秋的天,那麽純潔美好。

她蹲下來,撿起紙飛機。

祝遙不知自己是用什麽樣的聲音喊出:“你別看。”

曲清澄擡頭笑道:“祝遙,是你呀。”

“別看。”

“是寫了什麽小秘密嗎?”

大人也是有逆反心理的吧。

曲清澄用白皙手指拆開紙飛機的時候,祝遙想從二樓跑下去已經來不及了。

于是。

那一筆醜得要死的字,和比字更加醜陋的內容,映入了曲清澄秋水般清亮的眼——

“最讨厭曲清澄。”

“曲清澄大混蛋。”

曲清澄擡起頭,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看了站在二樓欄杆邊的祝遙一眼。

是生氣嗎?是困惑嗎?

祝遙以一種十七歲少女還沒被生活磨砺的本能的直覺發現,好像都不是。

竟好像是一種松了一口氣的釋然。

曲清澄看着僵硬站在欄杆邊的祝遙說:“你等着。”

祝遙是只能等着。

她現在連逃跑都不會。

踢踏,踢踏,踢踏,是曲清澄一雙複古小皮鞋敲打樓梯臺階的聲音。

越來越近。

直到陣腳步,帶着曲清澄小小巧巧的一張臉,出現在祝遙身邊。

背着手,好像在看樓外的風景,竟沒說話。

祝遙只好承擔起打破沉默的任務:“曲老師,你怎麽……”

“學校想把這片劃成二班的清潔區,我替老方來看看。”

“……原來是這樣。”

“騙你的。”

“啊?”

“沒什麽清潔區的事,是我自己,晚飯時間經常到這裏來。”

“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你那麽漂亮溫和,為什麽你那麽受所有老師和學生的歡迎,卻要像不讨喜的我一樣,一個人躲到孤僻不見人的角落。

但這完整的句子,祝遙問不出口。

那也顯得自己太可憐了吧。

可憐,狼狽,卑怯,那都是最不願最不願讓曲清澄看到的一面。

可為什麽又還是以最猝不及防的姿态,被曲清澄看到了。

庸俗的母親。可笑的紅包。再到一次又一次,展現惡毒的自己。

混蛋。

曲清澄大混蛋。

最讨厭曲清澄!

寫着重重這兩句話的紙飛機,此時重新變回來了一張皺巴巴的作業紙,被曲清澄捏在手裏:“你可以啊祝遙。”

祝遙低着頭。

要挨罵了。

“因為,我也,最讨厭曲清澄了。”

祝遙驚訝的擡頭:“你說什麽?”

曲清澄笑了一下:“就是說我也最讨厭我自己啊。”

“什麽意思……”

“秘密。”

“……不能說麽?”太想知道了。

“不能。”曲清澄笑了一下:“你是小孩子的嘛。”

“你也沒比我大幾歲啊。”

“總之我是老師你是學生,我成年了你沒有。”

“嘁,那我成年了你就會告訴我嗎?”

曲清澄又笑了一下:“或許吧。”

她問祝遙:“為什麽最讨厭我啊?”

“……沒什麽。”

“也是你的秘密、不能說?”

“你重新變成未成年,或許我可以告訴你。”

“哈,耍無賴。”

曲清澄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一些,變成她經常面對商曉冉時的那種笑。

祝遙忽然問:“商曉冉的作業本是什麽顏色啊?”

“啊?”

“就是她的語文作業本、數學作業本,都是什麽顏色啊?”祝遙指指自己放在一邊的藍色本子:“我忽然覺得自己的本子有點醜。”

曲清澄跟着看了一眼:“不醜啊。”

“商曉冉的本子哦……”曲清澄想了想:“語文我不記得了,其他科我也沒看過啊。”

“這樣啊。”祝遙心裏又有點像可樂氣泡一樣的東西,咕嘟,咕嘟,不斷冒出來。

曲清澄問:“你媽媽的腿怎麽樣了?”

啪的一聲,那些小小的氣泡集體破滅。

祝遙的頭低下去:“挺好的吧。”

“本來也沒什麽事。”

從教師節那天以後,她就再沒見過祝映岚了。

“她很忙吧,你之後沒見過她了?”

“嗯。”被看出來了。

“但你們還是挺親近的。”

“嗯?”

“還可以那樣吵架啊。”曲清澄笑一下。

“呃……吵架的時候……”

“因為是吵架嘛。”

曲清澄說:“肆無忌憚、口不擇言,才叫吵架嘛。”

“……是嗎。”

短暫的沉默。

曲清澄問:“面包怎麽不吃了?”

“太幹了,不想吃。”

“分給我吃吧,有點餓了。”

“沒吃晚飯?”

“剛才過來的時候還很飽,只買了一瓶酸奶。”

祝遙早就看到了,曲清澄手裏一直拿着一瓶酸奶。

此時酸奶被遞到自己面前:“請你喝。”

“不用了,你喝吧。”

曲清澄笑:“我要吃你面包的嘛,禮尚往來。”

“拿着,乖啦。”

祝遙只好伸手。

曲清澄忽然又把手縮了回去。

祝遙一愣,也許是臉上的表情有點傻,曲清澄“撲哧”一聲笑了。

祝遙:“……逗我啊?”

曲清澄忍笑搖頭:“我可不會玩那種說要給你又故意不給你的把戲,我可是老師哎。”

她白皙纖瘦的手指,把酸奶蓋子擰開,松松的搭在瓶口,才重新遞給祝遙:“給。”

“……我又不是擰不開。”

曲清澄笑:“你小孩子的嘛。”

祝遙接過酸奶,喝一口,甜絲絲的草莓味。

曲清澄把寫着自己壞話的紙放在一邊,拿起祝遙咬了兩口的面包,在祝遙沒咬過的那邊掰了一半。

“我喜歡豆沙面包。”她說。

“是嗎?”祝遙把一口酸奶抿在嘴裏,粘稠的質感,把她的嘴唇舌頭粘在一起,再不知怎麽說出更多話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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