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不遠處,戲臺上的唱腔被……

不遠處,戲臺上的唱腔被風吹着帶來這邊。

顏穆撩起衣袍,坐在石凳上,眼睛一擡就是自己最為得意的學生:“為師聽說昨日,婁家的人又為難與你?”

“小事,往年也是如此。”婁诏話中沒有在意,好像說的是別人。

顏穆搖搖頭:“他們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你入贅馮家,以後到底會因此受影響。仕途,是需要好聲譽,不然沒回也不會下功夫,摸排考生底細。”

風掀着婁诏的衣袍,并未開口。

顏穆一只手搭上石桌,視線望去湖面:“報恩是應該,可你也要小心,牽扯的地方多,留下錯處的機會也會變多。”

“是。”婁诏應了聲,臉色淡然。

“這也沒辦法,”顏穆道,一雙不大的眼中帶着精明,“當日若是你聽勸,不去馮家找什麽,何會被逼着成了馮宏達的女婿?”

一時靜默,風吹水波發着輕輕的水聲,嘩啦嘩啦。

“馮宏達所做之事,不應牽扯……”婁诏話出一半咽了回去,眉間禁不住蹙了下。

顏穆的臉沉了幾分,左手拉起右袖口,右手在是桌上寫着什麽:“我一直都知道你心裏明白得很,知道自己該怎麽做。”

婁诏站來桌前,看着顏穆在桌面上一筆一劃,寫了四個字:盡早脫身。

做完這些,顏穆拍拍雙手站起來,往那戲臺方向望了望,手裏捋着胡子贊嘆一聲:“這出戲好,老夫得過去湊湊熱鬧。”

說完,顏穆瞅了眼婁诏,繞過石桌走上石拱橋。

婁诏看着空蕩蕩的桌面,腦海中是顏穆的那四個字,明白那是什麽意思。

讓他脫身,那不就只有一處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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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角勾出一個冰涼弧度,婁诏擡頭,也離開了水榭。

周遭靜了,只有風吹水波的輕響。

馮依依貼再柱子邊,雙眼愣愣的看着湖水,身子一動不動,仿若被凍在了那兒。

涼風掃着她的臉頰,嬌嫩的肌膚起了一層細細的小疙瘩,蒼白得像年前那一場雪。

剛才婁诏同顏穆的話,馮依依聽見了,雖然很多聽不清楚,但是有一件卻是明明白白,當初婁诏進馮家,的确是有目的的。

原來當日鄒氏的警告居然是真?

馮依依覺得很冷,魏州沒有扶安的嚴寒,卻是另一種冷,一點點滲透,黏在骨頭上不散去。

眼中升起茫然,當初選的路到底是錯了。

岸上,秀竹沿着湖邊的小徑焦急尋找,邊走邊喊:“小姐!”

曲樂聲掩蓋了她的聲音,她往偏僻處找去,直到圍着湖轉了兩圈,依舊不見人影。

秀竹心慌意亂,跑着去前廳找婁诏。

“什麽?”婁诏站在亭外,一張俊臉沉下來。

秀竹抹了一把眼淚,帶着哭腔:“小姐說去湖邊溜達,我過去找,人就是沒見着。姑爺,你快想想辦法!”

“她在湖邊?”婁诏胸口一滞,回頭看了眼廳裏客人,最後下了階梯。

“清順,”婁诏喚了聲,“去家裏各處門守着,不要讓少夫人出去。”

清順一怔,看見婁诏臉色不好,也沒敢耽擱,趕緊跑着去辦。

婁诏想了想,沿着路往湖邊去,身後不知所措的秀竹小跑着跟上,眼眶通紅。

“你回房去看看,她是不是已經回去?”婁诏道,雙手不禁攥起,“還有戲臺那兒。”

秀竹點頭,趕緊先朝着近處戲臺跑去,期望馮依依已經回了那兒。

很快,婁诏到了湖邊。

婁宅的湖修得平整,站在任一處都會将景色收進眼底,況且是單調的冬日,湖邊有人走動,很容易就能看到。

湖周圍沒有什麽遮擋的地方,只有……

婁诏看去水榭,方才他曾與顏穆在哪裏說了些話。他記得,門是鎖着的,她不可能在那兒!

心裏某處開始發慌,婁诏右手擡起,抓上柳樹粗粝的樹皮,指尖泛白。

傳來的戲腔讓一向自诩冷靜的他,起了煩躁之意。面前的石拱橋過去就是水榭,,水榭背面有一處小平臺,那裏擋風,又能曬太陽。

婁诏擡步走到橋上,方才也是這樣同顏穆一同來的。說着他以後的路,進京之後如何打算,還說了馮家……

繞過水榭,拐角處是一根朱紅色的柱子,高而粗壯,小時候捉迷藏,孩子們都喜歡藏在這兒。

婁诏薄唇抿了下,一步一步走過去,到了柱子後。

沒有人,這裏是空的,馮依依不在這兒。

婁诏一瞬間,握起的手松了松。

他跑着從水榭裏出來,在湖邊的岔路上尋找。

不知走了多遠,婁诏聽見了熟悉的笑聲,明朗清脆,又有種讓人心中發軟的甜糯。

他循着那笑聲找過去,就看見一身紫衣的女子站在一座荒院前,擡頭看着屋頂。

“依依!”婁诏喚她。

“啊?”馮依依回頭,臉上挂着還未褪去的笑意,雙眼月牙兒一樣彎着。

婁诏雙肩松緩下來,心裏居然有幾分慶幸。

慢慢踱步到馮依依身邊,平穩下方才急促的呼吸:“你在這裏做什麽?為什麽身邊不帶人?”

馮依依整個人裹在鬥篷下,眼睛嵌了星星般閃亮。

她沒有回答婁诏的問題,而是擡手指着屋頂讓他看:“你家這邊的鳥兒也喜歡打架呀,我還以為只有扶安的鳥兒暴躁。”

婁诏看着馮依依眼裏的光,輕笑聲:“鳥不都一樣?你以為是人,還分暴躁跟溫和。”

馮依依只是笑,眯着眼睛盯着屋頂。天知道,她內裏有多苦澀,甚至眼眶都憋得發疼:“鳥窩在那兒。”

婁诏順着馮依依指的方向,只是看見一片殘舊青瓦:“你跑這兒,就看了半天鳥?”

“嗯,”馮依依揉揉自己的脖子,皺起眉頭,“看久了,脖子好酸,眼睛也疼。”

說着,馮依依用手背搓搓雙眼,借此想抹去裏面的酸脹,以及那快要沁出的眼淚。

“回去吧,喜歡鳥,明日讓清順給你找兩只回來。”婁诏拉下馮依依的手,就見到一雙被搓紅的眼,明明一瞬前還那樣明亮。

馮依依被抓上的手腕僵住,甚至連抽回的力氣都沒有。曾經她願意他牽着她,如今她卻想抽回。

“不用,鳥兒就該自由飛,抓着它們作甚?”馮依依搖頭,“你不是在前廳陪客人嗎?”

婁诏松了手,并沒有在馮依依臉上看出什麽:“我送你回去,今日家裏人雜,別出來亂跑。”

馮依依點下頭,跟在婁诏身後往安臨院的方向。

他很高,她喜歡和他比,其實只是想靠近他。馮依依已經不知道,自己現在對婁诏到底是什麽感覺。

她現在想回扶安,哪怕父親不在,她也會等。

“忙完這幾次就會得空,”走在前面的婁诏開口,回頭看眼跟在身後幾步外的馮依依,“到時候,帶你看魏州。”

“其實不用,”馮依依下意識開口拒絕,發現太過直接,“我是說,你讀書要緊,春闱馬上就到。”

婁诏放慢腳步,看人邁着小步子接近:“讀書不差那一日。”

馮依依沒再說什麽,心裏亂麻一樣。

接下來的日子,馮依依和之前一樣,會過去和婁夫人說話,也會跟着婁明湘一起繡花。

回了魏州的婁诏總是很忙,除了讀書,還要處理家裏的事,有時候天亮才會歸家。

婁明湘的院子就在婁夫人的隔壁,一看便是女兒家的閨房,安靜整齊,百寶架上各式精致的小玩意兒,都是平日裏收集來的。

馮依依不願回安臨院,賴在了婁明湘這邊,所幸婁明湘喜歡她,樂意兩人呆着。

“嫂嫂,你家有繡娘?”婁明湘問,手裏捏着遠遠地繡棚,“是不是有許多的繡樣兒?”

馮依依捏針的指頭發酸,便就幹脆放下不再繡花:“等我回去問問,到時候給你寄過來。”

婁明湘臉一紅,小聲道:“嫂嫂真好。”

“明湘,顏穆先生是不是才學很厲害?”馮依依問。

婁明湘點頭,繼續繡花:“他是大哥的老師,聽說以前在京城裏,跟着一位很了不得的大人,後來才來的魏州。”

“原來如此。”馮依依沒再問,婁明湘幾乎不出門,知道的事情不多。

婁明湘看看窗外,春光已然光臨,院中生機蓄勢待發:“嫂嫂,上元節城裏有燈會,屆時讓大哥帶你去看。”

“不用,”馮依依接話,“他要讀書。”

“嫂嫂待大哥真好。”婁明湘溫柔一笑,臉頰的嬰兒肥肉眼可見的消減,想來過不了多久,就會出脫成一個标致美人。

馮依依僵硬的笑了笑。

她現在還能怎麽做?父親沒有消息,她留在魏州出不去。她的夫君,好像也再不是最初的少年。

這時,秀竹從外面跑進來:“小姐,太好了!”

馮依依看過去,道了聲:“小聲兒,瞧你都喊得岔聲兒了。”

秀竹咧嘴笑着也不在意,額頭上沁着薄汗:“瞧,這是什麽?”

馮依依低頭,秀竹雙手拖到眼前的是一封信:“信?”

馮依依想要得到确定時的,擡頭看着秀竹,然後接了過來。

“清順帶回來的,”秀竹笑得開心,“是老爺從京城寄的信。”

“我爹來信了?”馮依依一下從椅子上站起,瞪大雙眼不敢相信。

她每一天都在等,等了半個月,終于盼來了。

馮依依走去窗邊,那裏光線足,手指仔細撕開信的封口。

信紙展開,入目的第一行字:依依吾兒。

馮依依抿着唇,鼻尖酸酸的,心中全是對父親的思念。離開的日子,她才明白,原來馮宏達之前對她護得有多緊。

信紙有兩頁,前面馮依依看信還有些感傷,後面看着就笑了起來,搞得一旁婁明湘十分好奇。

秀竹等不及,開口問:“老爺說什麽?”

馮依依沉積心中多日的郁悶一掃而空,整個人舒暢無比:“爹說他很好,游了不少京城的地方,還說忙完了就回來。”

“那咱們就能回扶安咯!”秀竹也跟着開心。

婁明湘有些不舍,但也替人開心。

回到安臨院。

馮依依有心想寫一封回信,可惜沒有地址。

其實馮宏達以前出門也會這樣,住的地方是客棧,說不定第二日就離開,因此只是他給馮依依寫信。

馮依依抱着信看了好幾遍,直到婆子端着一碟蜜糖紅薯絲,她才将信收起來。

細細的紅薯絲,每一條都被蜜糖包裹,簇擁在碟中,上面撒了一層黑芝麻。聞着,有香油的味道,也有白醋的酸香。

“這廚子手藝真好。”馮依依拿筷子夾了一些,送進嘴裏。

秀竹在一旁笑:“是小姐心情好,吃什麽都香。”

“真的好吃,”馮依依當秀竹不信,夾了些往秀竹嘴邊送,“你嘗嘗。”

秀竹往旁邊一站,垂首退後兩步:“姑爺回來了。”

馮依依的筷子還擎在半空,看着婁诏從院門進來,陽光落在他那張說不出有多好看的臉。

婁诏進屋,聞到酸甜的味道,就看見小幾上那碟橘色的紅薯絲。再看馮依依的嘴唇,可不就沾了蜜糖?

秀竹對婁诏行了一禮,便退出屋去,只留了兩人。

“好吃?”婁诏座上軟塌,看了眼那碟甜膩之物。

“當然。”馮依依往嘴裏塞了一筷子,紅薯絲在口中化開,又甜又糯,帶着醋的清香。

婁诏一手搭在小幾上,連吃東西都一臉幸福的,也就是她馮依依了。可為什麽,她那樣愛吃,卻就是吃不胖?

“明日上元節燈會,我帶你去看。”

聞言,馮依依那口薯絲正卡在喉嚨處,黏在那兒上不來下不去,憋得臉發紅:“咳咳!”

“給。”婁诏推了一碗水去馮依依手邊,就看平時那雙彎彎的眼睛瞪成圓鼓鼓的,像一條小金魚。

馮依依抓起茶碗,咕咚兩口将水灌進去,喉嚨終于舒服。拍着胸口喘口氣,眼中盈滿水汽:“燈會?”

早在那日水榭,她就明白了婁诏的心思,他不會甘願留在馮家;而她,也就是等,等馮宏達回來,到時候兩家商議,她與婁诏就斷掉。

她回扶安繼續她的吃吃喝喝,他進京去實現他的抱負。或許,他倆人一開始就不是同路人。

婁诏颔首,可能是五梅庵的事過去,最近馮依依願意同他說話,不再生悶氣:“你不是想看魏州嗎?我帶你去。”

馮依依臉微垂,雙手疊起放于腿上:“我想回扶安,回家等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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