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馮依依的手碰上床帳, 慢慢挑開一條縫隙,一股奇怪的藥味鑽進鼻子。

像是飯菜放久了馊掉的味道,又像是陳年未開啓的房屋, 裏面的黴濕氣。總之不好聞, 讓人胃中翻騰。

床上人靜靜地躺着, 身軀上搭了一條薄被, 幾乎看不到他的呼吸起伏,就那樣躺着, 什麽都不知道。

馮依依屏住呼吸,側側腦袋視線往上移動。待看到婁诏那張臉時,心口滞住,忍不住癟了嘴角,鼻尖酸澀難忍,眼中熱意似要決堤而出。

她一直都覺得婁诏好看,那張臉幾乎無可挑剔, 便只是簡單的皺眉,都只帶一股倜傥。

如今, 那張美玉一樣的面容塗滿黑藥, 再看不見昔日光彩。

“你怎麽了?”馮依依聲音染上哭腔, 雙眼氤氲開,蒼白的臉皺成一團。

她伸手到婁诏的臉側,可是不敢動,怕那燒傷會很疼,只剩指尖的顫抖。

眼前這幕, 馮依依想起兩年前。當初馮宏達帶着她逃離,臉上也是燒傷,塗着黑乎乎的藥膏。曾經, 馮宏達換藥,馮依依無意間看見那新的燒傷,那樣可怖,根本不敢碰。

她不敢信,婁诏的一張臉以後也會帶上傷疤。他那樣驕傲的人,一定會在意。而仕途,終是會受影響,朝廷怎麽可能給一個有殘之人做中書令?

是誰想毀了他?

馮依依吸吸鼻子,強忍着想掉下的眼淚,手指碰上那團燒焦的頭發。現在的婁诏,已經完全認不出。

“會好起來的。”她只能這樣說,被子下面是何等狀況,她實在沒用勇氣掀開來看。

這時,禦醫進來,看看床上的人,亦是一臉愁容。

馮依依轉過身,手指蜷起,偷着拭掉眼角淚痕,胸口像是被塞滿棉絮,透不過氣。

“先生,他狀況如何?”馮依依問,聲音明顯帶着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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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醫放下藥箱,将床帳收好:“老夫定會竭力而為。”

話并不會說滿,事情重大,床上躺着的可是差一步就成為中書令的人。老禦醫資歷深,自然知道其中利害。

清順進來,對馮依依做了一禮,手指着外面。

馮依依會意,跟着去了外間,留下清淨給禦醫診治。其實也實在不敢留下,怕看到婁诏一副破舊殘軀。

昨夜花前月下,仿若還在眼前。他牽她的手,為她系上姻緣帶,他說他喜歡她……

走出正屋,秋夜的涼風拂面,天邊明月依舊高挂,甚至比昨夜還要圓上一分。

馮依依深吸一口氣,眼中腫脹酸澀,喉嚨處的啜泣總想破口而出。

“發生了什麽?”馮依依問,分明從茶樓離開的時候還是好好的。

清順垂首站立,雙手去握在一起:“馬車往宮城走,路上不少人賞燈,堵了去路。我帶着幾人去前面開路,剛走出去沒多久,路旁的煙花攤子就炸了,剛好大人的馬車在那兒。”

“煙花?”馮依依一陣暈眩。

清順稱是,一字一句說着:“當時有風,吹下一盞燈,直接落在攤子上。”

事情看起來就是這樣簡單,無非是湊了巧。婁诏馬車停在煙花旁,意外遇了火種,發生後面的慘事。

要說是意外,這種事情不是沒有,因為煙花出的事實在不少。可是那煙花攤子真那麽大威力?

馮依依不信,牽扯着最近的一系列事情,她總覺得是有人對婁诏下手。可是話說回來,凡事要講證據。

“查出些什麽?”

清順搖搖頭,語氣中全是無奈:“攤主當場死去,查過家人,沒什麽問題。別的全在順天府,由督查院監辦,刑部與大理寺協辦。”

馮依依聽着,步伐麻木的出了安臨院。

花廳。

下人泡了茶後,自覺退出去。

婁夫人一方帕子捂住唇角,輕咳兩聲。

一桌之隔,老太君稍稍緩了臉色,問了聲:“聽說夫人犯了咳症,可有好些?”

婁夫人坐着端莊,聞言溫婉一笑:“陳年舊疾去不了根兒,等過了這段時節就會好些。倒是老太君親自過來,實在折煞诏兒。”

“好好養着,這些都是為兒女累出的病。”老太君客套勸了聲,手往桌沿上一搭,“知道夫人心疼兒子,現在定是擔憂。但是我也疼依依,那孩子怎就這樣坎坷?”

婁夫人點頭,眼神軟下來:“我第一眼見她就喜歡上了。就跟夏日的薔薇一般,活潑,熱情可愛。”

老太君仔細打量婁夫人,眼中自帶一股犀利。這一輩子她也算見盡了各種人,宮裏的娘娘,街邊的買賣娘子。

但是現在看婁夫人,卻有着與家裏幾個兒媳不一樣的氣質。首先人很沉穩大氣,遇事不慌,待客有禮。這點和喬氏相比,簡直是差出一大截,到底是真正世家裏的姑娘,不一般。

對于婁家,老太君略知一二,畢竟當初婁家也算與林家齊名。只是婁家老太爺太過耿直,與當年金銮殿直指惠帝寵幸奸臣,後面自行告老還鄉,回了魏州。

如此,老太君語氣越發客氣幾分,接了婁夫人遞上來的茶:“如今這事難辦,我也不怕說的難聽。婁大人當衆稱依依做夫人,外頭可都知道兩人會在一起,要是婁大人出個什麽事,我家依依就得莫名背上一個寡婦名聲。”

婁夫人聞言并不惱,誰家的孩子誰疼,人之常情。

“依依有老太君照顧,我心裏替她高興。您說得沒錯,诏兒這事兒糊塗,要我說就該快些辦下,咱都省去心事。”

老太君颔首,臉色不若剛來時難看:“我現在就想知道,婁大人的狀況,也等夫人一個說法。”

“自然。”婁夫人應下,話語穩當,“诏兒現在病着,太醫一直在守着,要說後面怎樣,我不敢打包票。但是我想說,婁家的大兒媳我只認依依。”

老太君心中有悲有喜,臉上倒是不顯。婁家的家風好,她一直知道。不像旁的世家大戶,內院混亂,妻妾一堆;婁家清貴世家,性情秉直,家中男子只娶一妻。

正因為此,老太君當初才默認下婁诏。放別的男人身上,誰能為妻子守兩年?

婁夫人頓了頓,擡眼看去老太君:“老太君一心為依依,深夜至此。我索性也就說出來,看看您這邊是否能行?”

“夫人請講。”老太君滿頭銀發,嘴角微微一擡。

“诏兒心思我知道,當初他南下辛城,就是為了依依。他後悔兩年,當年事咱不提也罷。”婁夫人開口,一字一句有條有理,“我是想讓他倆有個好的結果。”

老太君眼睛微微一眯,不贊成,亦不反對。

這一趟過來,無非兩個目的。一是來探視婁诏病情;第二個,她到底有私心,想讓馮依依看清事實。

從林灤口中,老太君已經得知昨夜那火如何了得,還有別的消息,都在說,婁诏是救不回來的。

這邊,婁夫人自然看到老太君臉上的細微變化,便又道:“即使做了最壞的打算,诏兒他不幸……那,我收依依做個女兒,如何?”

“做女兒?”老太君心中琢磨着這三個字,臉上到底閃過無奈。

若是這樣,也算最好的解決。

兩人相互看着,最後彼此同意。

“噠噠”,婆子在外面敲了兩下門。

“夫人,少夫人過來了。”

須臾,花廳的門開了,馮依依邁步進來,肩頭落着一片月霜。

婁夫人站起來,上去拉住馮依依:“留下來住幾日,陪陪我,好不好?”

“留下?”馮依依看着婁夫人,又看看老太君。

“适才,我與老太君商量了,她同意。”婁夫人又道。

老太君面上和緩,笑着點頭:“不用擔心家裏,桃桃有人照顧。”

三人說了一會兒,老太君便起身要走,馮依依攙着人去送。

還是方才側門進來的那條小道,祖孫倆相互攙扶。為了讓兩人說話,婁夫人并沒有跟上來。

“看到了?”老太君問。

馮依依點頭,其實沒有細看,不知為何,她沒有那個勇氣。

老太君不忍心細問,看人這幅樣子,也能猜出個大概。左右讓人在這邊留兩日,事情總該是自己選擇。

“謝謝外祖母。”馮依依輕輕出聲,然後試到老太君蒼老的手一僵。

“你叫我什麽?”老太君想要确認,這樣大的年紀居然生出久違的期待。

她是接回了林菀書的孩子,可是她心裏清楚,馮依依在心裏沒有接受林家,與她也是隔膜着一層。兩人明明是親人,有時又那樣客氣生分。

一聲“外祖母”,才是真正的親近。

“外祖母。”馮依依又叫了聲。

或許,老太君找了林菀書二十年,也折磨了二十年,已經夠了。

老太君揩揩眼角,聲音哽咽應了聲:“在這邊住兩日,他畢竟為你做過許多,你是該……好好照顧自己。”

沒再多說,老太君叮囑兩聲,随後被梅媽媽攙着上了馬車。

婁夫人等在游廊下,正對身旁的婆子交代着。

見着馮依依過來,婁夫人道了聲:“一道去安臨院看看。”

馮依依稱是,乖巧跟在人身後。

“我讓人把素雪院收拾出來,你住到那邊。伺候的人都換了,你不用擔心。”婁夫人話語溫柔,如同她走路的樣子,輕緩溫婉。

進去安臨院,正見着人進進出出忙碌,大半夜的燈火通明。

“裏面人多,你先去書房中坐坐,我去同禦醫問一聲。”婁夫人指指西廂書房。

馮依依點頭,看樣子,裏面應該是在給婁诏換藥,确實不好進去添亂。

婁诏書房,馮依依來過幾次,那時還是她偷來京城,被婁诏抓到。那段過往既好氣又好笑,他板着一張臉什麽也不說,就好像自己欠他什麽。

不過現在馮依依明白了,他當時的确在氣,氣她不來尋他,氣她心裏沒有他。

多別扭的一個人?

馮依依聽見外面的動靜,看見了牆邊的一口木箱,上面虛虛挂了一把鎖。

走過去,一掀箱蓋,見着裏面全是一卷卷畫軸,仔細的捆着系繩,擺的整整齊齊。

馮依依伸手取出一卷,手指一抽,卷軸松開。

随着慢慢展開,畫上女子也呈現了大半。怪石嶙峋的假山旁,夕陽餘晖染暖冷硬,女子靜靜站立,大紅色鬥篷包裹住身軀,臉上笑容明媚。

畫的底上一行字:吾妻,依依。

馮依依僵站在那兒,久久盯着畫面,上面落款日期是一年前。

再打開一幅又一幅,全是她的畫像,神态不一,有些連她自己都忘記,是何時何地……

夜深,婁夫人說婁诏已經睡下。

馮依依沒有進去,回到了素雪院。

一景一物尤是從前,好像那幾個婆子打牌的笑聲還能聽見。

下人将床鋪收拾好,伺候馮依依沐浴幹淨,随後才離了卧房。

馮依依躺去床上,身旁是她帶回來的一卷畫軸。

當初婁诏去到馮家,所有人都說他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但是馮依依只見過他吟詩,書寫,琴與畫卻不知。

成親後,她也曾對着他撒嬌,要他給她畫一幅畫像,婁诏會說他很忙。

或許是兩日來的困乏,或許是案幾上的熏香,馮依依不知不覺睡過去。

街上敲了兩聲梆子,已是醜時。原本定的兩日燈節,如今外面一片冷清,只餘各家門前的兩盞燈火。

守備營的人偶爾騎馬打街上經過,巡視着一切可疑。

馮依依翻了個身,面朝裏,腦袋習慣的往被子裏縮。

混着街上的梆子聲,外間正中的軟塌發出輕微吱嘎聲。然後,就見榻面緩緩開了一條縫。

一個人影身形利索,風一樣從裏面閃出。

站在外間一會兒,那人聽着外面風聲,一副身姿颀長,借着月光,可見是一身黑色勁裝。

确認沒有動靜,人影往卧房移動,每一步踩着輕巧。

琉璃珠簾擦碰着,發出細微的清脆。

“傻丫頭。”黑暗中,似嘆息似憐愛的聲音。

人影走去床邊,手指一勾挑開床帳,便見着裏面睡着的人。

小小縮成一團。

馮依依睡得不安穩,總看見一片火海,周身一片火熱。

突然,額上觸上一片清涼,馮依依雙手忙去抓上,想要留住。

她豁然睜眼,大口喘氣,顫抖雙手真真實實的抓到了什麽,微涼。

“啊……”馮依依吓得大喊,下意識想逃開。

來人比她更快,一只手捂上她的嘴,化掉了她還未出口的呼喊,手臂一攬将她整個人抱住,拉來自己身前。

馮依依去拍打腰間手臂,雙腳亂蹬,整個人被被子纏裹着,像一只掙紮的貓兒,張牙舞爪。

耳邊一聲輕笑,繼而耳垂上一抹濡濕觸感。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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