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窗扇一合, 屋子裏光線瞬間暗下來。
婁诏盯着桌上的賬冊,長臂一伸撈起一本,指尖撚開幾頁。
雖然紙頁泛黃發脆, 但是字跡依舊清晰, 一筆筆數目, 清楚地日期記錄。是馮宏達的筆跡。
馮依依當日在五梅庵中, 将這些賬本取出,一直仔細藏着。她不清楚永王是否知道這些賬本的存在, 但是看婁诏應當是不知道。
心中也就生出忐忑,當年傅家慘事,馮宏達是否有參與?
“能用上?”馮依依問,小心又期待。
婁诏翻看幾頁,随後仔細放下,對馮依依點頭:“很有用。”
其實這些賬本的記載,首先得要證明是真的, 也就是說要找到當年的銅礦,以及後面私鑄錢幣的作坊, 之間對起來。便成了有力的證據。
沒有那兩樣, 這些賬本就如同廢紙。
馮依依心下一松, 賬本是她藏在包袱中帶出,明面上是給馮寄翠的補品。如此,就算暗中有人盯上,也不會注意。
“你怎麽會在這兒?”馮依依問。
順天府對面不說,街上還有過往行人, 婁诏真就這樣大膽?
婁诏手指探上茶盞,試試溫度,覺得正好, 兩指一提送到馮依依手邊:“這裏消息快。”
說着,他拉馮依依坐下,又翻翻賬冊,每一處都細微查看。
馮依依不安往樓梯口看看,生怕有什麽人突然上來。
“不必擔心,就算有人上來,也是女子。大男人可沒有往布莊裏跑的習慣。”婁诏寬慰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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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依依慢慢坐下,腦袋一側,這樣看就見着婁诏挺直的鼻梁,眼角看似溫潤冷淡,實則隐藏一股淩厲。
“你适才說在這裏消息快,是何意?”馮依依手指搭上桌沿,身子往前一湊。
婁诏手指一蜷,輕敲馮依依湊過來的額頭,幹脆學着她往前湊,兩人只差碰到鼻尖:“本官順天府裏有人,消息會直接送到這兒,想要什麽也可以去取,你說是不是很快?”
隔得太近,馮依依在婁诏深眸中看清了自己的臉,遂往後一收,離了些:“不怕讓人發現?”
看看這布莊,不大不小,倒是也不會有人注意。反正永王那邊是徹底對婁诏沒了戒心,一心覺得這年輕中書侍郎活不了幾日。
婁诏手指點着賬冊上一處,垂眸想了一瞬,眉間習慣的皺起,兩片薄唇邊越發繃直。
“說起來,在扶安我也曾去過布莊幫忙。”婁诏深看馮依依一眼,眉尾一挑,“後來我知道。”
馮依依抿一口茶,水潤眼睛一眨,等着人接下來的話。
婁诏單臂支上桌面,手指搭上臉頰,側看馮依依:“你給我做的衣裳,都是精挑細選的。”
“我忘了。”馮依依垂眸,避開那兩道視線。
婁诏這樣看人,眼光像能将人看透,偏的那張臉無比好看。
“你送馮寄翠進天牢,不單是想打掩護來這邊找我吧?”婁诏探出手去,小指勾勾馮依依搭在桌沿上的尾指。
手邊一絲麻癢,像是雀羽輕輕撩過,心尖兒都跟着癢。
“我不是找你,”馮依依手收到桌下,反駁一聲,“堂姐那一日給了我一把鑰匙,說是孔深私下藏的。就想讓堂姐去問問。”
婁诏依舊側臉撐着手臂,手指沒勾到那只軟軟的手,便輕輕敲擊桌面:“孔深不會說。別說是馮寄翠,就是他伯父去,也不一定會說。”
“這樣說,這鑰匙果然重要?”馮依依不由身子又往前湊,低着聲音問,小心翼翼。
婁诏嘴角勾起愉悅的弧度,擡手捏捏那小巧的下颌:“本官以為,依依說的很對。”
“好好說話。”馮依依皺起眉,額上有了小小蹙起,腮幫子鼓了起來。
婁诏食指一戳,馮依依一側的腮幫子洩了氣,後面她幹脆拖着凳子又移出一些。
“成,”婁诏坐直身子,“咱就說說孔深。抓他進天牢其實很勉強,他為人奸詐,做何事都不留把柄,可的的确确又是詹興朝的走狗。”
馮依依揉揉自己的腮,眼中倒是生了好奇。若說孔深是奸詐,那婁诏算什麽?好像都是算計。
婁诏将賬冊一本本收好,細長手指搭在上面:“依依,你拿出這些賬本已經很有用,別的不要插手。”
“那鑰匙呢?”馮依依問,孔深那樣在乎鑰匙,想必是十分重要。
“我來查,你回林家。”婁诏道。
本就是他的家仇,到了這一步已沒有回頭箭,必須走下去。
可就算機關算盡,婁诏還是擔心怕漏掉哪一環,因此他不想馮依依涉險。
馮依依摳着手心,眼眸微垂:“知道了。”
從婁夫人那裏知道婁诏過往,馮依依分不清自己心裏的是愧疚還是心疼,總是想盡自己的力量幫他,可她也明白,婁诏面對的那些,她根本幫不上。
所以,她送來賬冊,說出孔深的鑰匙。
“跟我過來。”婁诏站起,在桌前半彎下腰,牽上馮依依的手。
馮依依擡眼看,明眸中閃着清淩淩的光:“怎麽了?”
樓下剛好有人進來,她便神經緊張起來,想也不想跟着婁诏往裏間進去。
裏間應當是記賬的地方,桌面上擺着賬本,算盤。旁邊架子上則擺了兩匹絹綢,綢光如水。
婁诏把馮依依往架子前一推,手指點點大紅色絹綢:“好不好看?”
馮依依不解,轉臉看婁诏:“好看。”
“這樣,”婁诏笑笑,“我也覺得好看,你覺得用來作什麽好?”
說着,他抽拉出一片絹綢,在馮依依面前展開,像個盡職的買賣者展示着自己的東西,一片大紅耀滿了整間。
馮依依伸手摸上絹綢,又柔又滑,上面圖案也好,暗繡着喜鵲登梅,喜氣吉祥。
“好看,”馮依依不由自主誇贊,腦袋點了幾下,“剛好送給表哥,恭祝他定親大喜。”
“定親?”婁诏雙臂一收,仔細看着馮依依,“你要給林昊焱?”
馮依依點頭,一臉認真:“他定親,我該表示的。”
婁诏搖搖頭,嘴角無可奈何一勾,一手拉過馮依依,将那大紅絹綢往她肩上一批:“我覺得,給你做嫁衣,更好。”
嫁衣。
女子出嫁之日必是大紅嫁衣,代表喜慶吉祥。馮依依之前穿過一次,是嫁給婁诏。
馮依依低頭不語,看着身前大紅色,耀眼奪目。婁诏的意思,她心裏很清楚。
他說要同她重新開始,一輩子對她好,那麽兩人一定會成親……
可是白虎嶺的事呢?傅家的那些人慘死,要是牽扯上傅家該如何?
當年馮宏達是不知道婁诏身份,才招他入贅。若知道婁诏是傅家後人,馮宏達又會怎樣?
“怎麽不說話?”婁诏彎腰,側着臉去看馮依依,手拂上她的細細脖頸。
馮依依脖間微癢,櫻唇輕抿:“我爹……”
“也對,”婁诏雙臂一收,将小小人兒抱緊,臉貼上她的發,“自該是按照禮數來,三書六聘,一樣少不得。”
馮依依說不出話,喉嚨被棉絮塞住,就任由婁诏抱住。
知道不該這樣,可是她就像這樣賴着。可能心裏最底處,她還是那個貪心的馮依依,想要一個完完整整的婁诏。
這時,架子上的一枚小鈴铛響起。
婁诏松開馮依依,自己走去窗邊推開一條縫:“林晉來了。”
馮依依轉身往外走,沒讓婁诏看到她臉上的傷感。
剛走到樓梯處,馮依依聽聞身後腳步聲,回頭就見婁诏追了出來。
“走這麽急?”婁诏上來,手掌揉揉馮依依的腮頰,掌心滑嫩軟膩。
馮依依試着自己的手心裏被塞進什麽,低頭看,就見着是一個青色荷包。
“掌櫃說西面戲坊一出戲不錯,你去看吧。”婁诏摸摸馮依依的後腦,“等我忙過去,就陪你。”
“我有銀子。”馮依依試着将荷包推回去。
“不一樣,”婁诏握着馮依依的手,将荷包留在她手心,“這是我給你的,你花銀子的時候,也會想起我。”
“哪裏學來的腔調?油嘴滑舌。”馮依依嘟哝一聲,手心裏沉甸甸的。
這時,掌櫃在下面招呼着,正是林晉進了布莊。
馮依依看看婁诏,随後轉身往樓下走。
一層,林晉站在櫃臺處,聽見聲響回頭,就見着女子輕盈下樓,手裏抱着一匹淺紅色絹布。
“表小姐。”林晉不多話,上前接過絹布。
馮依依面色不改,看看停在外面的馬車:“堂姐出來了?”
“是。”林晉颔首。
夥計另搬着幾匹布送去外面馬車,掌櫃客氣的道謝。
“表小姐買了這麽多?”林晉問。
馮依依走出布莊,擡手擋住傾瀉而下的陽光,眉眼彎起:“世子定親,給家裏姑娘們買了做新衣。”
林晉垂首,笑笑:‘是這樣啊,家裏倒是應當很熱鬧。’
“表哥你也有。”馮依依指着夥計正往車上放的那塊布料,“這幾日出門,勞煩你一直跟着,謝謝。”
客客氣氣道了聲謝,馮依依便扶着婆子的手上了車,一掀門簾,人已經進去車廂內,空餘一股清香散去。
林晉一怔,看着晃動的車簾。随之走去車後,翻身上馬,對着車夫一揮手,馬車啓動向前。
車廂內,馮寄翠坐在角落,見馮依依進來,無精打采擡頭。
“堂姐。”馮依依看人臉色就知道,馮寄翠這一趟大牢怕是去的不順當。
馮寄翠低頭,手裏狠命絞着那方帕子:“他說很快就會出來,聽口氣應當是有人給了報了信兒,才有這樣的底氣。”
這也不奇怪,人人都知道婁诏重傷休養,永王一黨楚楚欲動,更有人提前想着邀功,将詹興朝迎出大牢。
“鑰匙他沒提?”馮依依問。
馮寄翠搖頭:“他什麽事都不會同我說,還不知道鑰匙已經到了你手。依依,我怕……”
車內一靜,忍不住起了女子一聲哽咽。
卻是馮寄翠捂住嘴輕聲啜泣,眉間化不去的哀愁:“他若真的出來,我該怎麽辦?在他手裏,我活不了的。”
馮依依手搭上馮寄翠後背,輕輕順撫,聲音清淺一嘆:“堂姐,不要逆來順受,擺脫他。”
“擺脫?”馮寄翠喃喃着,一雙淚眼滿是迷茫。
馮依依點頭,到底連着一層血脈,不忍心見馮寄翠如此:“你不欠他,為何要受他的欺辱?離了他,咱又不是活不下去。”
馮寄翠悲從心來,禮教如同壓在她身上的枷鎖,将她困在孔深手裏,反抗他就是毒打。
馮寄翠猶記得當年,馮依依同婁诏矛盾,她這個堂姐就是勸和不勸離。
“你回去好好養養,有事就來告訴我。”馮依依囑咐一聲。
“依依,你也小心。”馮寄翠擦幹眼淚。
馬車停下,馮寄翠下了車。
。
過了兩日,婁明湘因挂記婁诏,要回婁府。
林家幾個姑娘在戲坊包了兩個廂,一起去看戲。
四月坊是京城最大的戲坊,隔些日子就會上新戲,剛好今日就是。
林昊焱好容易得了點兒空,也就送了幾個妹妹過來,坐在廂裏等着時候到了就離開。
一層廳裏,臺子上已經準備好,底下樂師們也已坐下,手裏調試着樂器。
馮依依去街邊攤子上買了炒栗子,進來的時候,戲臺子剛開鑼。
往二層走道拐的時候,馮依依不小心碰到一個姑娘,忙開口道了聲歉意。
姑娘十七八歲,一身杏黃色衣裳,窄袖長裙,頗為俏麗。
“栗子?”姑娘往馮依依手裏紙包看了眼。
馮依依雙手往前一送,唇角好看的翹着:“姑娘要嘗嘗嗎?”
“好。”女子毫不扭捏,大方伸手捏了一顆栗子去。
“咔嚓”一聲,只見女子兩指一夾,栗殼清脆裂開,露出裏面黃色果肉。
馮依依一愣,往前一湊:“你手沒事吧?”
“沒事啊。”女子攤開手,手指活動兩下,“京城的栗子小,要是關外的栗子,能同嬰孩拳頭一般大。”
“是嗎?”馮依依心裏贊嘆,這女子手裏有力。
女子雙手往後一背,上下打量馮依依,一雙杏眼閃着機敏的光:“不過京城的姑娘好看,柔柔的像花一樣。”
馮依依同樣看着面前女子,覺着是個性子爽直的。
這時,戲臺上伶人亮了唱腔,悠長的嗓音傳遍四下,迎來一片喝彩聲。
兩個女子俱是看去戲臺,卻不是因為伶人,而是因為戲詞。
“這出戲,”女子往前一步,扶上欄杆,“怎麽像晉安候蒙冤?”
馮依依也是一驚,仔細聽這四月坊的新戲,竟真是講傅家十幾年前的那場禍事。不過是換了名姓。
林昊焱從裏面走出來,臉色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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