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遠處的洞口一片忙碌, 火把的光照亮了半座山,上山石階上,移動的火把更像是飛舞的螢火。
山洞西側的大青石, 擋住了北來的冷風, 留在這兒一片清靜, 細碎的話語來自底下擁在一起的一對人兒。
婁诏手掌落在馮依依臉頰, 指肚輕刮溫淚,帶走一抹濡濕:“慢慢說, 怎麽了?”
“不知道。”馮依依哭得厲害,語不成聲。
擡起臉看着婁诏手指間,天黑根本什麽都看不出。加上剛才洞裏那股緊繃松開,現在是哭得停不下來。
婁诏只能作罷,将那裏藥丸收好,将哭泣的人緊緊抱住:“別怕,過去了。”
馮依依現在覺得臉也開始麻木, 下意識咬咬嘴唇,已經沒有感覺:“我……我動不了了。”
“麻藥, 等過了藥勁兒就好了。”婁诏又心疼, 卻又心滿意足。
要不是這粒麻藥讓馮依依發了慌, 估計她還是不會說出心底話。
馮依依撐着發僵的脖子,一雙眼睛裏包滿了淚,輕輕一眨便滾落下來:“麻,麻藥?”
“對,”婁诏攬着馮依依靠在自己身上, 另只手幫她按着手心揉捏,“我在孔深身上找到的就是麻藥。”
冷風從巨石上刮過,帶着嗚嗚聲奔去遠方。
馮依依半信半疑, 尤其胸口的憋悶,頭腦的眩暈厲害,麻藥會如此?
“以後不準這樣,事情交給我就行。”婁诏手裏握着那截細腰,不免就想出口教訓,“明明是個膽小的,偏要學人家親自上去。”
馮依依吸吸鼻子,透不上氣,張開嘴大口呼吸。
婁诏一時又沒辦法生氣,換做輕聲安撫:“可巧不是?那煙中也混着麻藥,巾帕上有解藥,你早先被喂下的那一顆已經沒多麽厲害。”
“可我就是發麻。”馮依依倚在人身上,木頭一樣動彈不得。
白煙中有麻藥她知道,這些煙是西番的毒煙,當年大盛朝與之交戰,在這上面吃過不少虧。不想今日用在孔深身上。
兩人坐在這邊,時不時傳來兵士們的吆喝聲。
“所有人都會給自己留後路,即便是一群寺廟的僧人。”婁诏手上一使力,将馮依依的腦袋摁下去,枕上他的腿。
馮依依別扭的蜷着身子,現在也沒有辦法,只能等着麻藥勁兒過去。
聽婁诏這樣一說,她覺得身子似乎沒那麽僵硬。至于憋悶,或許是方才太過緊張。
說到後路,孔深并不知道安羅寺的山洞還有一個出口。其實當年這山洞是用來避亂的,兵禍年間,僧人用來自保,後面被現在的賊僧所用,期間打通了另一個出口,用做後路。
“你能看出來?”馮依依問,舌尖卷了卷,似乎麻木感正在散去。
婁诏低頭,幫着馮依依攏上披風:“密道,傅家在這方面擅長。”
馮依依一想也是,只要開了另一個出口,再往裏放煙,利用穿堂風蔓延很快。
而她日日都去西坡瓦肆,也是給那些人機會靠近,盯着她。既然有人盯她,自然可以有人盯那些人。
孔深想要算計她,那她就裝作傻傻的入套。自始至終,馮依依就不曾相信,付出銀子會換回桃桃。
對方要的從來不是銀子。
“依依,”婁诏喚了聲,指尖卷着一縷青絲,“方才的話,你再說一遍聽聽。”
馮依依不說話,裝作沒聽見閉上眼睛。
“別裝,”婁诏戳戳那還帶着淚濕的臉頰,“我能看出來。”
馮依依不給反應,一動不動像是睡了過去。
婁诏皺眉,彎下身去看馮依依的臉:“君子一言九鼎,你不能說話不認。”
溫熱的氣息落在臉上,那是男子清爽的氣息。馮依依嘴一抿:“我又不是君子。”
“夜深了,回家。”婁诏笑笑,心情從未像現在這般舒爽。
馮依依攥攥手心,麻木感正在消退:“腿麻,走不動。”
她坐起來,倚在石壁上,費力擡着袖口擦自己的臉。
“走不動?”婁诏站起身,手裏摸摸馮依依頭頂,“我背你。”
馮依依一怔,仰臉看着婁诏,透過午夜的黑暗,想知道他臉上現在的神情。
我背你,這句話是兩年多前,白虎嶺上,那青衣少年對她所說。
或許馮家和傅家會有牽扯,或許馮宏達當年立那些墳冢是為了贖罪,可是她還是喜歡他,想要努力一回。
“我很重。”馮依依開口,手裏摁着粗冷的石頭。
婁诏背對着她辦蹲下去,兩條手臂往後伸:“再重,我也背得動。這裏冷,帶着依依回家。”
馮依依身上麻意消退大半,站起來踩上石頭,身子往前一趴,跳到婁诏背上。
婁诏背上落下一份重量,雙手托住,然後輕輕颠了颠:“坐好了?”
“嗯。”馮依依雙手搭在婁诏肩上,身上披着他長長鬥篷。
她伏在他的背上,臉頰貼上他的後頸,身體的感知已經回來,可依舊像個小孩子那樣賴在他的背上。
與兩年前不同,她和他已不陌生;卻又有些相同,她依舊能聽見自己略不安的心跳。
穿過安羅寺,寺廟那口大銅鐘孤單的懸挂在那兒。跑來跑去的兵士,好像看不見二人,只低頭跑着去做自己的事。
也是,中書侍郎在府中養病,怎麽可能來這馬蹄山的寺廟中?
婁诏邁開沉穩的步子走着,皂靴鞋底踩着地上枯葉,玄色袍角幾乎融入黑夜。
“能背動?”馮依依輕聲問,每每有人經過,她就會羞赧的埋下頭去。
婁诏腳步一頓,随後邁出寺門,簡單送出一個字:“能。”
馮依依手指微動,随後雙臂伸展過去,從後面圈上婁诏的脖頸,臉頰找了處舒服的位置蹭了下。
“你,”婁诏身子一僵,剛好站在石階上,喉結滾了下,“不準亂動。”
馮依依聞言,便就乖巧的貼在人後背上,任由他背着下山,一步步踩着月霜。
“那些麻藥是不是他們控制人的時候用?”馮依依忘不掉方才的心慌。
她知道孔深為人狠毒,可是萬沒想會如此龌.龊。也對,先用藥把人麻翻,随後帶去哪裏就方便許多。是不是當初對桃桃也是這樣?
婁诏只是嗯了聲。至于更多的黑暗,他不想說給她聽。
今夜是最後一次,他放手讓她去胡鬧,以後就該管起來,只讓她看見舒心的。
馮依依微睜着眼睛,麻藥過後是深深地疲倦。臉貼着婁诏的後背,能聽見他走路的微微喘息,能感覺到他有力的心跳。
“你以前背過別人嗎?”馮依依喃喃問,手指有意無意的去碰婁诏的脖頸。
“我?”婁诏略一回頭,像是想了想,“沒有。”
馮依依心中淡淡失落,原來白虎嶺的事,婁诏早就忘了。
“不過,好像有那麽一次。”婁诏又道,側回臉去,下颌碰上肩上那條細細的手腕,“有一回,背過一個姑娘。”
“姑娘?”馮依依臉兒一皺,嘴邊淡淡的笑冷住。
心中忍不住會去猜測,那個姑娘是誰?婁诏在魏州的事,馮依依知道的不多,但是顏從夢一樣的愛慕者肯定不少,可以确定。
再一想,路上那些女子,但凡婁诏經過,全部會将視線停在他身上。
“對,”婁诏繼續邁步下山,嘴角浮出笑意,“一個髒兮兮的小丫頭,狼狽的很。”
記憶是在細雨微朦中的那日,白虎嶺的山谷平靜而繁茂,早就遮掩住十年前的血腥。時日久了,很多事情都是這樣被遮蓋住,永遠埋藏。
他獨自一人撐傘,走上那片荒山,四下寂靜,耳邊卻全是那日的慘烈哭嚎。
“當時,身後有動靜,我回頭看,就見到一個小東西從灌木後的石洞鑽出來,眼睛紅紅的,”婁诏說着往事,眼神不覺變得溫柔,“她看上去小小的,怯怯的叫了我一聲:哥哥。”
馮依依聽出來,婁诏所說的那個姑娘就是她。所以兩年前初見時,他已經看出她是女子嗎?
“你,記得她?”馮依依問,帶着一些她自己都察覺不到的期許。
“記得,”婁诏點頭,眼望去前面的黑暗,“當時的她又瘦又小,身高才到我的胸口處。清靈可愛,眼睛清澈的明亮,像一個迷路的精靈。”
那一日陰雨連綿,他的心頭被過往的陰霾黑暗籠罩。無意間碰見的小姑娘,眼中的幹淨清澈吸引了他。他在想,世上如此渾濁肮髒,竟還有這樣幹淨的人。
不知為何,馮依依覺得體內的麻藥重新翻滾而來,讓她再也提不起一絲力氣:“你知道……”
“我知道,”婁诏繼續道,臉一側,貼上馮依依微涼的手背,“那是和依依的初見,我的小丫頭那時候扮做小郎君,不改的調皮亂跑。”
馮依依喉嚨一澀,哼了一聲:“那你後來不認。”
“別氣了,”婁诏身子左右晃晃,哄着道,“以後婁诏就是馮依依的,可好?”
“不要。”馮依依臉一別。
突然想想,婁诏明明都知道,反而什麽都不說。
婁诏搖搖頭,又開口商量道:“你不虧的,我還會修密道,将來你想住什麽樣的宅子,我來做圖紙。家裏可以修一座湖,你每天釣江鼈都成。”
“我有銀子,可以請百工。”馮依依輕哼一聲,一副沒得商量,“以後不準再提江鼈。”
“是,我知道了。其實我會的還有很多,”婁诏繼續道,“而且背着你走多遠,都不會有怨言。”
“诓人。”馮依依幹脆收回手,堵住自己的耳朵,不去聽婁诏的自賣自誇。
“不信?”脖頸間的纏繞消失,婁诏嘴角微一勾起,突然邁步往下跑,飛快的踩過一級級臺階。
“啊!”馮依依驚呼一聲,雙手抱上婁诏的脖頸,臉貼上他後背,“停下,我信我信!”
山道上是婁诏的笑,爽朗的傳了老遠。
也只是逗逗馮依依,并沒有真的打算吓她。後面婁诏安穩的背着人下山,而後背上的姑娘也漸漸靜下來,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如果你騙我,我不會再讓你找到我。”馮依依閉上眼睛,鬥篷包裹着,感覺不到深夜的秋寒。
“不會,”婁诏輕輕道,“永遠都不會。”
只失去過一次便已痛徹心扉,絕不會有第二次。他喜歡她,她亦喜歡他,這樣多好。
“嗯。”馮依依應了聲,雙眼阖上。
睡意上來,就這般安心的睡在婁诏背上。
。
再醒過來的時候,外面天已經大亮。
馮依依對周遭的一切都很熟悉,這是婁府的素雪院,床榻外站着兩個恭謹的婢子,正在等着伺候她起床。
沒有送她回林家,婁诏直接帶她來了這裏。
馮依依揉揉腦袋,只記得在安羅寺的種種,以及婁诏背着她下山,後面的就什麽也記不得。
收拾好,馮依依出了素雪院,昨夜太累睡過去,許多事不清楚,便想着找婁诏問問。
幾位官員在前廳同婁诏商議朝事,并不知道昨夜婁诏也去過安羅寺。始終,婁诏養傷的事衆人深信不疑,只盼着他盡早康複,回歸朝堂。
婁诏推脫,稱還需養些日子。
與之相反的是永王,因為事情太多,晏帝幹脆将永王留在宮中處理政務。因此外面的事,永王已無暇顧及。
見不到婁诏,馮依依去了婁夫人那邊。
婁夫人咳疾緩解,只是還需要再調養。
兩人在婁夫人房中喝茶,外頭秋光明媚,一棵梨樹果子結的滿滿當當。
“我要回一趟林家,”馮依依低頭,垂眸瞅着清透茶湯,水氣幾絲浮起,“把桃桃抱出來。”
婁夫人點頭,臉上挂着端莊的笑:“孩子沒事真是萬幸。快些抱過來,我也看看她。”
馮依依擡頭瞧着婁夫人,思忖着人話裏的意思,是讓她住進婁府來?
這時,管事進來,對着兩人彎腰欠身:“大人請馮小姐過去。”
馮依依同婁夫人道了別,跟着管事一同離開。
游廊下,婁诏已經等在那兒。
管事将人帶到便識趣的離開。
馮依依跑去人身旁,發上的杏色緞帶飄起,在空中卷了兩圈,最後落上她的肩頭。
“睡醒了?”婁诏問,手伸去幫着将那緞帶理好,“還真是貪睡,被人背去賣了都不知道。”
馮依依不服氣的仰臉瞪眼,随後兀自往前走:“我要回林家。”
“別回去,”婁诏兩步追上馮依依,臉一側就瞅見她小巧的臉,流蘇發髻顯得人可愛嬌媚,“做林府的表小姐,做婁府的女主人,依依經商,這筆賬會算吧?”
兩人從婁府後門出去,一輛馬車早已等候。
馮依依掀開門簾上車,車廂內的軟毯上,一個圓乎乎的粉團子坐在那兒,小胖手裏正抱着一只布老虎。
“桃桃?”馮依依又驚又喜,跪坐在軟毯上将孩子緊緊抱住。
桃桃咯咯笑出聲,扔掉布老虎,乖乖倚在馮依依懷中:“娘。”
奶聲奶氣的叫着,并不是很清楚,小手習慣的攥住馮依依的袖子。
婁诏從外面上來,坐去一處,為馮依依母女留出位置。
“桃桃,讓娘看看。”馮依依托着桃桃的雙臂,讓她站起,然後上下仔細打量。
還記得昨晚孩子髒兮兮的樣子,受盡驚吓嗓子哭啞,讓人心疼得要命。
見桃桃沒事,只是瘦了些許,馮依依放下心來,把孩子抱在自己腿上,然後彎腰撿起布老虎,搖晃兩下逗着桃桃。
桃桃伸手去搶,口裏咿呀冒話:“桃桃,腦斧,腦斧。”
“啊嗚!”馮依依對着孩子學出老虎的樣子。
婁诏獨自坐在角落,已經整理了兩遍衣袖,馮依依還是不曾往他這邊看。
“咳咳。”婁诏故意咳了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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